之前发的那篇被“当事人”举报了,说我诽谤他,口口声声说是“实名投诉”,但并没有说这位“当事人”是谁。
这篇文章重新再发一遍,把很多“不能说”的内容删除了,下文仅仅是那些“可以说”的内容,目前完整版文章在知乎上还在,但也有可能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网址: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65876648/answer/4625223412017年10月12日,年仅29岁的胡波导演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们无法得知胡波自缢的原因,但种种线索都指向了……(此处省略700字)毫不意外的,仍然有不少网友认为悲剧源于胡波太脆弱。
网友说:“胡波所面对的,不过是工作的正常压力。
”“如果胡波坚持多活几年,多攒点工作经验就会明白,这些都很正常。
”“其实他所承受工作上的压力也是很多人的日常。
”“脾气挺大,能力大不大?
这人有才华不假,情商不高。
”胡波都已经去世了,还有人不放过他,还要化身为人生导师,假装自己在丛林法则中如鱼得水,站在制高点上以上帝视角指点江山,“教育”胡波该怎么做,“指点”胡波的人生,实在是可笑。
但我一想到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都有人说“你不应该那样拍,应该这样拍”,库布里克的电影都有人说“节奏太慢了,节奏拍快一点会更好”,侯孝贤的电影都有人说“太多废戏了,我可以剪得更好”,甚至对于比尔·盖茨、乔布斯、李嘉诚这样的成功人士、业界精英都有网友说他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对于有网友认为胡波太脆弱、自己比胡波强的现象,我就不感到很奇怪了。
的确每个人都有评价任何事物的权利,但一个业余人士去“指点”专业人士,自己都过得不好,还去别人面前当人生导师,说他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胡波明明是被【此处省略】一步步逼得走上绝路,人们不去指责施害者,却去指责受害者。
胡波已经去世,我们不知道他对生前、生后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但他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都拍进了《大象席地而坐》。
他想说的,都在电影里了。
人们听说满洲里动物园有一头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儿,可能有人老是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
有人要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于是,少年韦布(彭昱畅 饰)、少女黄玲(王玉雯 饰),以及一位大爷相约去满洲里看大象。
韦布是一位中学生,眼看校霸于帅怀疑李凯偷了他手机,于是韦布帮李凯出头,却不小心把于帅推下了楼。
韦布是出于好心,但到头来却成了众矢之的,谁也不愿意帮他。
李凯转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韦布的父母,还义正言辞的对韦布说自己是在帮他。
事实证明李凯的确偷了于帅的手机,他却撒谎说他没偷。
假如他不撒谎,韦布就不会和于帅发生争执。
但李凯非但不感谢韦布,反而说:你搞砸了。
我什么都不怕,没有你我也不会怕谁。
这和路人好心扶老太太,老太太却反咬一口说是他把自己推倒的有什么区别?
我想起了《硬汉》中,老三(刘烨 饰)眼看黄牛卖别人假票还想打人,于是出手相助把黄牛打了一顿,但自己也被小刀划伤。
老三帮了受害者,然而警察问起受害者的时候,他却说:我刚刚才过来,我啥都没看见。
孙俪曾经资助贫困学生上大学,这位学生进入大学后变本加厉,对孙俪索要生活费的次数越来越多,导致孙俪停止了对他的资助。
然而,他却反过来骂孙俪,还在网上各种诽谤孙俪。
《我不是药神》票房突破6亿的时候,片方宣布捐赠白血病机构380万元,并且票房每增加一亿就追加30万元。
然而不少网友嫌他们捐得少:赚一亿连百分之一都拿不出?
正如网友说的:他们哪怕是一分钱不捐都没错,捐了300万反而还错了?
我们何尝没有这样的经历,帮朋友出头,完事之后他就认怂了,说他根本没有要你帮他,是你自己要帮他的。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好心好意帮他反过来却错了。
事前口口声声说:“你大胆的去做,遇到困难我们会帮你的。
”事后立马改口:“你怎么这么鲁莽呢,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你能不能顾全大局,能不能不要成为大家的累赘?
”面对同学的冷漠和无情,韦布绝望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无法改变同学的想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满洲里看大象。
黄玲也有着和韦布类似的经历。
她喜欢上了学校副主任,却没想到喜欢上了一个魔鬼。
副主任有老婆也有孩子,他告诉黄玲自己已经离婚了,事实上只是骗她而已。
他婚内出轨,出轨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学生。
然而他和黄玲的师生恋曝光后,他却把责任推给黄玲:你把我毁了,我去不了新学校了。
副主任的老婆也对黄玲说:这个小孬货啊,才十七就这么大的本事。
即便是黄玲亲生母亲也说:我每天工作那么忙,你在干什么?
你就写点没用的破作业。
这都不是因为我,你只能这样。
黄玲身为一名受害者,却受到了所有人的指责。
感觉就像是女性被性侵了,网友说她自己要穿那么少;空姐被杀害了,网友说她不关心社会新闻;演员被潜规则了,网友说她不想被潜规则干嘛要做演员;学生被猥亵了,网友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有人被歹徒杀了,网友说你怎么不练练武术……永远都是受害者的错。
看来,每个人都要内心强大,要多穿点,要练武术,要关心社会新闻……你必须十全十美,不能有任何缺点,否则你遇害了就会有人来指责你,说你有这样一个缺点,活该被害。
狼吃羊,和羊有没有毛无关。
坏蛋害人,也和受害者内心强不强大、穿得多不多、关不关注社会新闻、是不是演员、练没练过武术无关。
人们总是轻易原谅施害者,却去指责受害者。
人们总是对施害者太宽容,却对受害者太苛刻。
正如胡波遭到【此处省略】的伤害,人们不去指责施害者,却说受害者太脆弱、情商太低。
胡波在《牛蛙》中写道:【此处省略】他辛辛苦苦花了一整年才完成的电影,却【此处省略】,这换做是谁都会崩溃吧,和他脆不脆弱、内心强不强大有关系吗?
韦布是如此,黄玲是如此,大爷也是如此。
大爷的儿子、媳妇嫌弃他了,就以各种理由要把大爷赶出原本就属于大爷的房子。
大爷的狗被咬死了,他去向狗的主人讨要说法,主人却认定大爷是想讹诈他。
媳妇不帮助大爷,反而说:狗死了也是好事,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去养老院了。
大爷遭到小混混的欺负,儿子不出手相助,竟然站在一边旁观,甚至报警都不敢。
太冷漠,太自私,太无情。
于城(章宇 饰)也是终其一生都在逃避。
他睡了朋友的老婆,导致朋友跳楼自杀,却把责任推卸给朋友和朋友老婆:他跳楼不是因为我,他过得很惨,因为你非要买这套房子,他每个月只有两三千,两三千能干嘛?
只能跳楼。
甚至,他还怪拒绝了她的女生。
他的逻辑是,女生拒绝了他,所以他去睡了朋友老婆,所以朋友跳楼了。
如果女生不拒绝他,他就不会去睡朋友老婆,朋友也就不会跳楼。
实在是荒唐。
他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却认为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于城和韦布、黄玲、大爷是一类人,他们心灰意冷,麻木不仁。
不同之处在于,韦布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黄玲是师生恋的受害者,大爷是诽谤诬陷的受害者,他们都是受害者,而于城是施害者。
韦布、黄玲、大爷都是受到了本不应该受到的伤害,而于城是在推卸责任。
相比之下,于城更像李凯、副主任、狗主人、儿媳。
李凯不感谢韦布反而觉得他是累赘,副主任在师生恋曝光后只在乎自己的前途,狗主人认为大爷在讹诈他,大爷的儿媳只在乎自己的居住环境可以清静些,于城把错误归咎于他人……《大象席地而坐》中,大部分人都冷漠、无情、自私、利己,丝毫没有人情味。
这与现实生活如出一辙,【此处省略】只在乎自己,却否定了导演的思想和理念。
甚至很多网友站在【此处省略】这边,认为他们毕竟是领导,员工就应该服从领导的命令,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脆弱,并不是胡波自缢的主要原因,而是人人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只在乎自己的现状让他绝望。
如果【此处省略】不过度的追求利益,而是考虑一下导演的感受;网友不过度的站在资本这一边,而是怀有一丝怜悯心和同情心,这个世界是不是会不一样?
大部分电影都是讲述主角面对困难、克服困难,从而实现自我救赎的故事,《大象席地而坐》则是反其道而行之,整部电影都很“丧”。
主角们无法改变现状,也无法战胜挫折,所以只能去满洲里看大象。
大爷对韦布说:你能去任何地方,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
你留在这里才能解决问题。
这是我最喜欢的片段之一。
大爷饱经风霜,经验丰富,他教育韦布面对问题,但最后他自己也选择了逃避,和韦布、黄玲一同前往满洲里看大象。
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你明知道应该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但还是会贪玩;你明知道吃炸鸡喝可乐会长胖,但你还是会嘴馋;你明知道面对困难应该努力克服,但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想要逃避;你可以指点他人的生活,但当你遇到类似的情况你也同样会处理不好。
乐观是一种活法,丧也是一种活法。
没有高下对错之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的权利。
乐观固然有益,但丧也不应该被指责。
一个人只要不犯法,就不应该被网友指指点点。
胡波当然知道应该坚强,应该内心强大;知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知道苦尽甘来,雨过天晴……但他早已看透了这一切,他不想玩了。
他想活着就活着,不想活了就与世界挥手告别,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潇洒。
去满洲里看大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抱怨解决不了问题,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知道抱怨解决不了问题,但我不想解决问题,我只想抱怨。
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我不想解决问题,我只想逃避。
即便是张艺谋、冯小刚这样的导演,一旦创作受到资本的干涉就会严重影响影片质量。
胡波的电影经历那么多风浪还能完成度很高,已经非常不错了。
我们无法想象,假如【此处省略】多给胡波一些自由和空间,电影是不是会更好。
可惜,我们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申明:本文转载自外网,原文署名作者康路凯,文末附出处链接,如有侵权请联系】
2018年2月16日,农历新年第一天,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举行了世界首映。
这是本届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唯一一部中国导演的作品,官方称赞它"极富视觉震撼力,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自私自利的社会",并授予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
影时长将近4小时,现场300多名观众几乎全都没有中途离场,放映结束后,导演的母亲上台作了简短致辞:"今天来到电影节,感到又痛苦又欣慰。
痛苦的是,我儿子为大象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欣慰的是,大象能够在柏林电影节上映。
"四个多月前,《大象席地而坐》的导演胡波在北京自缢去世,年仅29岁。
《大象席地而坐》是他的第一部长片,也成为他最后一部电影。
很多人是通过他的自杀才第一次知道胡波这个名字,他迅速变成一种符号,承载各怀心事的人们的胸中块垒。
胡波去世后,作者采访了二十余人,包括他的父母、朋友、邻居、同学、师长、剧组同事,并观看了《大象席地而坐》的4小时版本与2小时版本。
斯人已逝,每一个自杀者都会留下秘密与传说,但他作品中的愤怒表达,在他短暂一生所面临的内外困境中,皆有迹可循。
本文为《智族GQ》未刊稿,经同意,首发于真实故事计划。
一2017年10月12日,王磊在家里做好了饭菜,想叫胡波过来一起吃饭。
他们是新认识不久的朋友,是同行,聊天又投契,经常聚在一起。
胡波是个单身汉,自己独住一套两居室,每天要么在外面吃饭,要么叫外卖,冰箱里堆满了各种速冻食品。
自从两人搬到北京五环外的同一个小区后,王磊就经常叫胡波到家里吃饭。
微信不回,电话不接,王磊决定去胡波家里找找看。
他有胡波家里的钥匙,因为胡波老是忘带钥匙,就放了一把备用的在他那里。
推开门,没有人,家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王磊又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想问问两人是不是在一起,他边说边往外走,顺手推开了楼道里的消防门,看见了挂在那里的胡波,他对着手机说:"胡波上吊了。
"白色的绳子系在16层通往17层的楼梯扶手上,一直向下垂到通往15层的空间。
这栋楼总共18层,一梯两户,平时很少有人走楼梯。
胡波的对门当时没有住人,王磊过来时还碰到中介带人去对门看房,但都没有人发现。
王磊马上报警,警察和救护车赶来后,胡波当场被证实已经去世。
消息很快传开,不少同学和朋友赶来,警察封锁了现场,大家都聚集在楼下。
尸体被装进白色袋子拖上车带走,有人忍不住小声抽泣,大部分人沉默不语。
没有人清楚胡波的死因,只听到现场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大声地对周围人说:胡波这小子酗酒啊,这小子嗑药啊,这小子骚扰我们的女演员,经纪人都告到我这儿了。
她是刘璇,《大象席地而坐》的制片人。
2016年,刘璇在西宁举办的FIRST影展创投会上看到胡波创作的剧本,介绍给了她的丈夫、著名导演王小帅。
两人的公司冬春影业决定投资制作这部电影,这让胡波拥有了执导自己的第一部长片的机会。
影片在2017年初完成了拍摄,后期制作却陷入僵局,胡波一度认为他将失去自己的处女作:完成这部电影用了一整年时间,而最终,没有一帧画面属于我,我也无法保护它。
它被外力消解掉了。
(胡波,2017年8月26日,《牛蛙》后记)胡波死后第二天,FIRST影展发布讣告,向这位年轻的导演表示了哀悼,还说,"警方现场勘验初步排除了刑事案件可能",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随后,警方出具的尸检报告证实,胡波的血液中没有酒精或者药物。
胡波的父母从家乡济南赶到北京,拒绝了解剖尸体及进一步检查的提议。
胡波自杀的消息传出后,网友们找到了他的个人微博。
这是一个只发过132条微博的账号,大部分留言数量只有个位,但在10月12日之后,首页的留言数量猛增到4000条,其中一条微博的转发数量将近1万次。
那是2017年9月3日,胡波写道: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新写了一本,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隔了好几个月写封信过去人回"恶心不恶心"。
今天蚂蚁微贷都还不上,还不上就借不出。
关键是周围人还都觉得你运气特好,CTMD。
最近一直在跟一个朋友喝酒,喝了一个月,他教我呲妞,费老劲了也没用,某个关键时刻从面前横穿一辆超跑,他说:"开这个就分分钟的事儿了"。
真给力,毕业那年,去接那个狗逼恐怖片拍,现在我也改装个排气筒横穿马路了。
之后的几年还得攒钱,把自己第一部电影版权买回来,两辆超跑钱,以拍艺术片的收入来看,不去贩毒很难做到。
接下来拍下一个电影,弄下本书,看起来忙得跟晒咸鱼似的,但只要不跟朋友吃饭就得在家煮速冻水饺。
之前在南京先锋书店遇到一个师弟,我说你不要拍电影,也不要写作,人觉得我在害他。
所以为了不害人,我觉得即便想做跟艺术有关的工作,美术和音乐就比较好,起码能装点下自己,自我感觉好点儿,哪怕去跳跳舞呢。
当那些人拍着网剧写着商业片剧本胡吃海喝换车旅游的时候,走过来说你运气真好啊真羡慕啊,我真想取出我珍藏的凿子和斧子。
什么都不能做,哪儿也去不了,还得收"恶心不恶心"的这种回复。
MMP你才恶心呢你个文盲。
一个多月前看徐浩峰更新的博客,我盯着那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愣了半小时。
不是因为那会儿"千里之哀"了,是意识到这句话时,一切都已不可改变,早些年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信,现在哀也没鸡毛用。
三月份在剧组时就听说了好几个自杀的,当时还没觉得什么,等我自己的电影在半年后没了才发现,都他妈完了。
人年轻时挺好,什么都不信,等岁数大了,信什么都没用。
留发之后也开始掉头发,同时佛珠子,大金链子,茶具,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契机了。
当时,这几乎是关于胡波本人生活的最丰富的叙述,许多媒体报道的焦点集中在胡波的经济状况上,暗示胡波自杀可能是因为不堪忍受"生活困窘"。
胡波迅速变成一种符号,承载各怀心事的人们的胸中块垒。
导演胡波几天后,网络上又开始流传一张胡波和王小帅的微信对话截图,王小帅对胡波说:"那个长版本很糟很烂。
明白了吗?
……你以为别人是傻逼看不出来你那要表达的肤浅的东西?
"王小帅曾经担任《大象席地而坐》的监制,媒体报道的焦点很快转移到两人艺术主张的不同,以及电影行业的权力分配问题。
但很快,这张截图就被删除了。
有记者联系到了王小帅的妻子刘璇,但她婉拒了采访,只表示希望"逝者安息"。
二"满洲里的马戏团有一只大象,它他妈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很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大象席地而坐》以一个人的独白开头,有点没头没脑。
这是一个看起来30岁左右的男人,瘦小,留着似乎是九十年代的分头,嘴里衔着一颗烟,嘴皮干裂。
他坐在一扇窗前,旁边躺着一个半裸的女人,但灰暗的画面和倾斜的角度,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情欲的成分。
男人和女人在说话时,眼神完全没有交流,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自说自话。
女人:"你快滚吧。
"男人:"我晚上再走。
"女人:"不行。
"男人:"为什么?
"女人:"我得去单位交报告,下午可能要开会。
"男人:"你点烟,有时候会沾上嘴唇的皮,然后烟蒂上会有血,看见了吗?
"女人:"所以呢?
"男人:"因为你刚才没给我水啊。
"女人:"我真得走了。
"电影并没有交待两人对话的来由,导演也不急于向观众解释,两人发生了什么。
胡波把镜头推进,脸部特写占据了画面的大部,他用这种方式,让观众直接体会人物的心理。
荒芜的世界,冷漠的人们,理解难以达成,这种气质在影片里一以贯之。
男人名叫于城,他和自己哥们的女人上床,被发现后哥们跳楼自杀。
但在由他主导的偷情故事中,看不出他有任何悔意,他甚至都不愿意和女人一起收拾残局。
到此为止,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害怕,一个无名之辈,身处无名之地。
但在之后,正是由他串联起三个人发生在一天之中的"失去"和"逃离"的故事。
韦布,高中生,他的好朋友被污蔑偷了校霸的手机,韦布为好友出头却不小心把校霸推下楼梯,让人受了重伤,随时可能死去。
在众人的围追堵截中,韦布逃离了学校。
黄玲,韦布喜欢的女孩,她和酗酒的母亲生活,在学校,她和教导主任有一场秘密的师生恋情。
但她无法从任何一个人身上获得慰藉,恋情变成了众所周知的丑闻,这个城市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老金,韦布的邻居,他蜗居在自家的阳台上,女儿女婿以买学区房为由,想要把他送到养老院。
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老狗。
老金和追堵韦布的混混发生争执,胆小怕事的女婿把老人关在门外,老金只能去漫游。
一连串的生活琐事,让三个人都变成了各自生活中的局外人,他们只好逃离。
在逃离的一天中,他们一直在失去。
剧照 | 《大象席地而坐》韦布回家准备逃亡时,发现自己积攒的压岁钱被赋闲在家的父亲拿去。
他想去找奶奶躲一躲,却发现奶奶已经在家里独自死去。
为了凑够车费,他把自己心爱的球杆押给了老金,随后又亲眼撞见了黄玲和教导主任在一起。
他不满朋友被污蔑偷手机才打伤了校霸,后来朋友却承认自己确实偷了手机。
就连他好不容易凑够的车费,也被换成了票贩子手里的一张假票。
黄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迅速传播开来的丑闻,她的母亲仍旧只会谩骂,恋人为求自保独自离去。
面对找上门来的教导主任的老婆,她无所适从,离家出走。
老金被家人关在门外,陪伴他的老狗被另一只狗咬死了。
老金找到那只狗的主人,却被他们当成讹钱的羞辱一番。
在这一天的末尾,三个局外人终于登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大巴,他们想去看看,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
三2017年春节刚过,胡波带着剧组一行人到达河北井陉,简单的开机仪式过后,就开始了《大象席地而坐》的拍摄。
井陉位于河北省西部,与山西相邻,这里曾经遍布大大小小的煤矿,是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煤都"。
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煤矿资源逐渐枯竭,遗留下很多塌陷的土地和开裂的房屋。
胡波选中井陉,还因为这里的雾霾,冬季尤其严重,天总是灰蒙蒙的。
胡波心目中的《大象》,就是那样的色调。
但剧组抵达后,井陉的空气质量明显好转,每天都是大晴天。
为了捕捉想要的色彩,胡波只能抢拍。
早上5点多起来,拍到太阳出来之前,然后下午3点多再出工,拍到黄昏,只有这两个时段的光线是晦暗的。
制片方冬春影业给的拍摄时间总共只有30天,后来又减到了25天。
时间紧急,胡波还决定全部用长镜头完成拍摄,更不容许出错,胡波就利用白天的时间反复排练。
等到开拍时,他总是紧紧跟在监视器后面,经常一路小跑,这样发现错误才能及时更正。
和他对光线的要求一样,胡波希望演员的表演也没有任何"色彩"。
影片中,于城的朋友跳楼自杀,朋友的母亲赶来事发现场,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的儿子一跃而下的阳台。
剧本里,母亲当时只有一句台词,三个字:"太高了。
"一开始,演员说这句台词时带着哭腔,被胡波纠正了好多次,他要演员没有任何情绪地说出来。
胡波说:小猫小狗死了,你会这么难过,但是人死了你不要那样说。
这是胡波第一次做长片导演,剧组成员也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拍摄时总会遇到问题。
有一场关键的戏,原本应该在井陉火车站拍,但被火车站管理人员制止了。
这场戏既不可能删,也不可能改,胡波就带上剧组成员,跑到石家庄火车站去偷拍。
他们把摄影机装在包里,跟在演员后面,不光拍下了演员的规定动作,还拍下了演员与现场售票员的真实对话。
这种操作其实是被明令禁止的,但所幸胡波成功了。
更大的困难来自胡波和制片人刘璇的博奕。
采访中,我得到一份标题为"青年导演的死亡"的文档,是胡波的一位朋友在他去世后,从他的电脑里找到的,写作日期不详。
胡波在里面提到说:开机后,公司对我的拍摄方式进行严重干扰,每日监视我所拍摄的素材,并通过威胁"随时都可以换导演"来让我妥协(一般其他电影制作的情况是,只要按时没有差错的完成,公司就不会提出意见,现场事情繁杂压力巨大),我均没有听取他们的建议,最初靠造假场记单来掩盖,他们发现已经在一周以后,换导演会影响制作,所以作罢。
拍摄第四天因为受到大雪天气影响了工作进度,公司不问前因后果以"每天拍不完该拍的就换导演"威胁我。
并在后续制作中与制片主任一起多次蒙骗我"场景有问题了不让拍了",我均是在滞后几日才知道是为了省钱。
拍摄到中后期,制片人又突然来到剧组,对拍摄计划指手画脚,严重影响剧组工作节奏,其认为我制定了不合理的拍摄日程,但当时我已经在规定日期内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电影内容。
2017年3月14日,《大象席地而坐》顺利杀青。
接着就进入后期制作阶段,剪辑、调色、配乐,一切顺利的话,胡波马上就将拥有自己真正的处女作。
剧照 | 《大象席地而坐》胡波很快就完成了剪辑,对于他来说,这不是难事。
早在开拍前,他就打定主意,《大象席地而坐》将是一部全部由长镜头连缀而成的影片。
一场戏一个长镜头,只要长镜头拍好,把素材放在剪辑台上搭好就是全片了。
监制王小帅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对于一个没有任何长片经验的年轻导演更是如此,直到电影开拍前几天还在劝胡波放弃。
看到胡波仍然坚持,王小帅又提出,至少要增加一个备选的常规机位,以防万一。
等到电影开拍后,这个保障方案也迅速被胡波放弃了。
为了赶进度,胡波决定调动剧组一切资源,拍出他想要的《大象》,没有备选,也没有退路。
"剪完了",只用了十来天的时间,胡波就宣布。
王小帅和刘璇兴致勃勃地去看,看完后,他们告诉胡波,根本不行,必须重新剪。
胡波觉得为难,但还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重新剪辑出一个约2小时的版本。
在这个版本中,剧本设定的发生在从早到晚一天中的故事没有了。
为了压缩时长,胡波珍视的长镜头被剪碎后重新拼接,不得不加入很多"某年某月某日"的字幕作转场,看起来有些生硬。
影片时长确实变短了,但并没有让《大象》变成一部精彩的情节剧,碎片化的剪辑方式稀释了人物本身的情感,原本通过留白、迟疑、停顿、静默烘托起来的独特气质不复存在,电影最动人的部分没有了。
但是,冬春影业的一位前员工回忆说,王小帅和刘璇看过2小时的版本后,觉得"终于有样子了",让胡波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完成剪辑。
就在这个时候,胡波不干了。
四4小时版本的《大象席地而坐》被王小帅和刘璇否定后,胡波自己也对影片的质量产生了怀疑。
他还是不甘心,于是将影片寄给一部分专业人士观看,想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其中就有廖庆松。
廖庆松,人称廖桑,台湾著名剪辑师,和侯孝贤长期保持合作关系,近年颇受好评的《踏血寻梅》、《八月》、《二十二》等影片的剪辑工作都出自他手。
2014年,胡波到台湾参加金马电影学院时认识了他。
《大象》剧组的场记瑶瑶说,2017年5月初,胡波交出2小时的剪辑版不久以后,收到了廖庆松的回复。
廖庆松对胡波4小时的版本表示赞许,这让胡波很兴奋,一下"证实了他的直觉"。
胡波马上找到刘璇,提出想要重回4小时的版本。
在冬春影业的北京办公室,两人因此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刘璇明确拒绝了胡波的要求,但还是让他继续配合完成后期工作。
5月28日,正值端午假期,王小帅、刘璇请大家吃饭,席间胡波又提出了重回4小时版本的请求。
王小帅再次拒绝,胡波当场反驳道:你这不就是在干涉我的创作吗?
刘璇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胡波大骂:你把话说清楚,谁干涉你创作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你就是一个臭傻X!
你想一想当时你那个项目在FIRST,谁理你?
没有我们理你,你能有今天吗?!
当时在场的一个人回忆说,刘璇"骂了很久很久很久,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小帅也没有站出来制止她,胡波也没有回应,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我曾多次联系王小帅和刘璇求证,但都没有得到回复。
这不是胡波第一次听到刘璇的辱骂了。
在井陉拍摄时,胡波因为场地问题和制片组产生争执,刘璇一个电话打到剧组,让工作人员把手机放在胡波耳边,一顿臭骂,胡波也只是闭上眼,一句话都不说。
剧组杀青后,在北京举行的庆功宴上,刘璇当众数落胡波在拍摄期间的种种问题,也是同样拍桌子,爆粗口。
端午节的这场饭局,以胡波提前离场告终。
那晚过后,胡波跑到冬春影业的办公室,想把素材偷偷复制出来,但被刘璇发现了。
刘璇没收了胡波的钥匙,锁上剪辑房的门,对全公司说:这片子我不做了,如果这个片子入围任何电影节,我就拒绝,我不去!
胡波开始积极联系其他电影公司,希望能找到人把影片从冬春影业手里买回来。
影片的预算是90万,实际花费73万,冬春开价350万,其中"王小帅的监制费就是200万",这让胡波感到难以接受。
我所签订的导演合同中,前期制作费为九十万,整个拍摄过程公司不考虑质量只考虑省钱,导致大量场景和演员不能按照导演要求来选择,这样制作成本控制在了七十三万,依靠损失成片质量莫名省下百分之二十的制作费,这些钱省下来干吗了呢?
省下的十七万也没有用于后期制作。
整个过程我最困惑的一点就是,如果目的是省钱,那八月份为什么要说服我拒绝另一个公司来这里拍摄这部电影?
不拍不就一分钱不用花吗?
进入后期阶段后,公司不认可我最初的剪辑版本,通过长达半个月的羞辱与打压,打击我自信心,之后我用了两个月时间剪出他们所认可的版本。
在五月底,我将两个版本对比后认为后者没有体现我所拍摄电影的本意,向公司提出用最初的版本,但他们不给任何回旋余地,拒绝我的要求,同时提出"拿来三百五十万,你拿走这部电影。
"我知道制作费只有七十三万,询问"为什么是三百五十万?
",他们答复说"因为监制费和公司运作费用"。
(胡波,《青年导演的死亡》)没有人愿意接盘。
半个月后,胡波对一位朋友说,他准备重新找冬春影业沟通:"装孙子,不然片子就没了"。
他向王小帅和刘璇分别道歉,并表示自己将全力配合完成2小时版本,"唯一的想法是保留一个导演剪辑版"。
王小帅回复说:"如果你以二个小时是为配合我们的话,请你不要配合了,因为我尊重导演,但不尊重一个导演的痴念。
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
"刘璇回复说:"明天就会给你发律师函。
已经一而再再而三了,请你不要再找借口拖延了。
你自己做事不负责任,恕我们也不能再奉陪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6月27日,冬春影业向胡波发送违约行为沟通函,"提出损害赔偿请求"。
几天后,冬春影业向胡波发送第二次沟通函,直接要求解除导演聘用合同。
解除合同后,除电影剧本的署名权归于你之外,现在已经生成的所有电影素材、剪辑工程、剧本其余著作权等电影相关物料的著作权、收益权及所有权归于制片方冬春。
(冬春(上海)影业有限公司,2017年7月7日) 五"我不接受把一种油腻的虚伪当作所谓的复杂真实性与生动,不接受人际勾连为核心的规则,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那部分。
"(胡波,2017年8月26日,《牛蛙》后记)在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中,每个人都和自己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无法从任何一个人身上感受到温情,所以他们逃离。
在逃离的一天里,他们能够凭借的东西,只有一个擀面杖,一根台球杆,一支棒球棍。
一间幽暗的房间里,韦布用胶带一层一层地缠着擀面杖。
他咬断胶带,狠狠挥舞了几下。
上学路上,韦布对朋友说:"我爸以前用这个审犯人,不留伤。
"他决定用这跟油条一样的擀面杖为朋友出头。
逃离的韦布没钱买车票,他拿出自己珍藏的台球杆换钱。
那是一根公爵,上面刻着WB。
韦布在路上碰到自己的邻居老金,准备向老金开口借钱,碰到了纠缠老金的大白狗的男主人。
韦布拿起砖头,想要保护老金,被男人一脚踹倒,站起来,又一脚踹倒。
老金从口袋里翻出一小摞钞票,递给韦布,他不要韦布的台球杆,但韦布还是硬塞给了他。
后来,韦布的台球杆意外地变成了老金打赢小混混的武器。
教导主任的妻子找到了黄玲家,隔着门破口大骂,教导主任什么话都不敢说。
黄玲抓起棒球棍,朝着主任的肩膀狠狠抡过去。
面对无情的世界,胡波的主人公选择了暴力。
他们认死理,一根筋,不愿转弯,不计后果。
但暴力无法解决问题,所以他们愿意相信,在遥远的满洲里有一只席地而坐的大象。
他们无力改变现实,只能选择远方的奇观作为微弱的希望。
在北京,胡波经常骑一辆白色的小摩托车,右边的后视镜早就被撞没了。
从他租住的小区到市中心,经常需要走机场高速,胡波骑着这样一辆摩托车,速度能达到120迈,有时候甚至到150迈。
对于胡波的自杀,他的几位高中同学,都觉得并不意外。
在他们的印象里,他总是特立独行,"上吊也是够标新立异,像他"。
那时他天天顶着个大油头,头发又长,像铲子一样。
总有老师特别欣赏胡波,但也有老师特别讨厌他。
高中第一节体育课,他和体育老师吵了一架,之后三年没上体育课。
他写过一篇文章交给语文老师,想让老师点评一下,结果回来后对同学说:这老师没文化。
数学课老师嫌教室太乱,说不想听的可以出去,胡波就和同学去操场玩去了。
他爱睡觉,有个绰号叫"睡神"。
他家里为了他上学,搬到学校附近,也就200米的距离,但他还是天天迟到。
他办过一期主题是"中国文化"的黑板报,偏偏把黑板中间的一个"性"字突出放大,变成了"中国性文化",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忍俊不禁。
有一阵子,胡波喜欢看韩寒,看《萌芽》。
上不喜欢的课,他就看小说,晚自习的时候写小说。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台相机,先是给同学拍一些非主流的照片,后来还拉着同学们拍过一个短片。
短片讲的是一个身体有残疾的男孩,每天坐在窗边看别人在楼下玩,有一次他扔了一个纸飞机,被另外一个男孩捡到了,然后把他从楼上背了下来,和大家一起玩。
上高二时,胡波突然对同学说,从今天开始,他不说济南话了。
同学问为什么,他说他要考北京电影学院,现在就要练习普通话。
高三时,他去北京蹭课,买了几麻袋电影盘回来看。
他考了三次才考上,中间干过几天婚庆摄像,又从山东的一个专科学校退了学。
2010年,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时候22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
在北京电影学院,大一,胡波气得张建栋老师踹过桌子,大二,气得姜伟老师离开教室。
毕业时,他拍的短片被老师批评太艺术,让他模仿韩国人那样拍商业片,他照做了一个,一家电影公司看过后直接邀请他做商业片导演,但他拒绝了,他对自己的妥协感到烦怒。
他总是记得,在网吧通宵看《十诫》、看《红白蓝》时的震撼,他决心创造一种新的电影语言。
六和冬春的矛盾激化后,胡波在家里喝了二十多天的的朗姆酒。
2017年7月,他到西宁参加青年导演训练营。
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拍摄了一部短片,得到贝拉·塔尔的肯定。
返回北京后,胡波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起来。
他跟很多人说,事情过去了,接下来他要准备新的工作。
他甚至有些斗志昂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将来王小帅去参加哪个电影节,他也去参加哪个电影节,他要用作品压倒王小帅。
那段时间,他忙着和出版社联系,出版第二本小说《牛蛙》。
FIRST已经确定投资他的第二部长片《天堂之门》,并且提前向他支付了6万元稿费。
他重新开始写作,除了小说,还在写话剧,这是全新的文学尝试。
他发疯一样地工作,感觉自己已经"从黑暗中生还"。
与此同时,FIRST还在帮忙斡旋他和冬春之间的关系。
9月底,FIRST组织了小规模的电影放映,请一些行业人士观看《大象席地而坐》,希望有公司能够接盘。
电影放映一场后,被刘璇阻止,不得不换到另外的场地。
当天,胡波就听说了放映被刘璇阻止的消息。
那天晚上,胡波和朋友王磊一起喝酒,回来的路上胡波情绪激动,反复说:我恨死他们两个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认为,冬春和他的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是从上自下一条龙的欺诈服务"。
2016年7月,我带着《大象席地而坐》(当时名为《金羊毛》)的电影项目参加FIRST西宁影展的创投会,回京时有一家公司联系到我,同意按照我所申请的三百万人民币预算投资电影,冬春影业的刘璇女士也在同一时间联系我。
当时我以为冬春影业的核心王小帅导演一直在做艺术片,所以对其完全信任,刘璇女士以"投资你电影的那家公司做商业片的,以后肯定会干扰你创作"为理由说服了我。
之后,以"立项需要剧本版权协议书"为理由,让我签了版权转让合同,再之后,以"新导演经验太少"为理由强制性签了没有定剪权与演员选择权的合同(当时剧本版权已经被他们全部拿走,没有了其他选择,原因是我个人的,对行业认识不清,电影学院也从没有教学生要提防前辈)。
这样,这部电影启动,同时启动的还有另一位青年导演的电影。
我最初的要求是三百万制作预算,四十五个拍摄日,公司在签第一份合同之前没有否定我的要求,随着一份份合同的落实,每一份之后均没有任何选择,这个项目最终只有几十万预算,二十五天拍摄日。
事实上当把剧本版权无条件签出时,这部电影整个制作就开始不受导演控制的缩水,而最初促使我放弃其他公司更为良好条件的理由是"不干扰创作"。
至今,我仍无法了解到这部电影的融资状况。
去年九月份,公司鼓励我发朋友圈免费招美术和其他组员,导致该项目在电影学院美术系毕业生中成为笑柄,这种不正常的免费招人状况只适用于个人筹拍电影,但从公司的合同,到流程,已经是标准的电影制作流程。
绝大部份主创几乎以零片酬来参与这部电影的制作,我靠去年夏天得到的奖金撑过下半年,但因筹备期无法进行其他工作,之后也没有任何收入。
但整部电影的流程不是独立电影制作体系,从融资到宣传均属于商业行为,同时公司强制要求零片酬来拍摄剧照与视频的两位工作人员签订版权转让合同,均被拒绝。
(胡波,《青年导演的死亡》)10月8日晚,胡波自杀前四天,他和一位朋友约在望京的一家酒吧喝酒。
那天胡波穿得特别整齐,一件毛茸茸的灰色卫衣,天蓝色背心,新球鞋,戴着顶渔夫帽。
胡波一边埋头吃鸡翅,一边对朋友说:"我最近在写戏剧的间隙买了很多潮牌。
你看,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是干什么的了。
像我以前,老穿得黑黑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落魄作家。
谁都能过来说你一嘴。
烦不烦啊……"两人从晚上一直聊到凌晨,从电影、戏剧聊到写作、生活,从贝拉·塔尔聊到《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上校,最后还是聊到死亡。
"以后我的墓碑上要刻一个吊死的人。
"胡波说。
"墓志铭上写什么?
这里吊着全宇宙最孤独的人——吗?
""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好事,就是像工具一样,写作,拍电影。
但创作本身是去经历几何倍数的痛苦。
"闲谈间,胡波还问起朋友最近在忙什么,朋友答说在休息,胡波就一边笑一边说:"你等着啊,过两天我给你找点事儿干。
"四天后,胡波上吊自杀。
七胡波去世四个月后,我到济南看望他的父母。
正值寒冬,他们租住的房屋里没有暖气,客厅里虽然放着两台电暖器,但还是感觉很冷。
胡波生前养的一只白猫被带回来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套房子临近济南高铁站,胡波的父母告诉我,当初选择在这里租房,就是为了方便胡波去北京上学。
朝北的一间卧室是胡波的房间,里面陈设简单,写字台上放着胡波的遗像。
他们不愿意多谈胡波的过去。
既是因为害怕回忆伤心往事,也因为那时《大象席地而坐》的后续事情尚未确定,他们担心和我的交谈会影响电影版权的交接和收益。
胡波出事后一周,冬春就答应把电影版权"捐赠"出来,但直到我到济南时,仍然迟迟没有解决。
"王小帅真的能一手遮天吗?
"胡波的父亲问我。
他说,他们不愿意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希望他和胡波妈妈的后半生能有个指望。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重复表达自己的采访立场。
胡波的父亲有点不耐烦,对我说:"我们接受你的采访,能有什么好处?
"他是想知道,这篇采访能不能帮忙解决钱的问题。
儿子已经去世了,他们需要钱来养老。
胡波的母亲劝他不要着急,她的精神尚佳,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和FIRST的工作人员联系,夫妻俩租的房子快到期了,她还在张罗找新房。
她听别人说,胡波养的猫值8000块钱,如果真值这么多钱,她就把猫卖了。
"7000我也卖。
6000我也卖。
"现在,电影版权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上映时,结尾的字幕出现了电影版权归属者的名字,其中一位是胡波的母亲。
去年过年的时候,胡波在家没待几天,就去井陉拍《大象》了。
临走前,胡波还和父亲说,让他提前准备好时间,至少6个小时,下次回家好好和他聊一聊。
那是胡波最后一次回家。
胡波的父亲对我说,他至少看了四遍《大象席地而坐》,就是不明白:电影里的人为什么都不笑呢?
回到北京后,我重新翻检胡波手机里的100多张照片。
以前,我只注意到,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他和王小帅、刘璇的对话截图,一些合同文本、往来信函的照片,或者就是他的新书封面、扉页。
只有3张图片和他的作品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一篇文章的截图,讲的是作家沈从文的经历。
我在网上找来了这篇文章,里面有一段写道,沈从文初到北京,写信给文坛大佬们希望得到赏识,其中有一封信寄给了郁达夫,两人因此相识。
郁达夫去见沈从文,看到他大冬天躲在一间没有火炉的小房间里取暖。
后来,郁达夫请沈从文吃了午饭,还把身上的零钱都交给了他。
临走时,郁达夫对沈从文说:"我看过你的文章。
你要好好写下去。
"我忽然想起,《大象席地而坐》里是有人笑的。
影片末尾,韦布、黄玲、老金都登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大巴车,那时已经是晚上。
大巴车在中途停下的时候,韦布下车,独自走到荒野中,踢起了毽子,慢慢地,黄玲和老金也加入进去。
他们围成一个圈,一起踢毽子。
(文中王磊为化名,部分细节取自水鬼和王凯的纪念文章,特此致谢。
)-END-原署名作者 | 康路凯 原署名编辑 | 曾鸣 原署名摄影师 | 潘图转载自http://www.myzaker.com/article/5a97357f1bc8e0bc5d000004
12019年2月16日,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这一天距离《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电影节首映,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其实那一天我本人就在柏林,但由于日程紧迫,我放弃了所有华语电影。
当时我觉得,这些电影总可以在国内看到的,何必那么着急?
没想到这么一等,就是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之间,网上出现了各种关于导演胡波和《大象席地而坐》的报道和信息:先是关于胡波与王小帅的纠葛,然后是《大象席地而坐》资源的泄露,然后是电影击败了实力极强的几部提名影片,从张艺谋的老相好、评委会主席巩俐的虎口里硬生生夺出一块肥美的大肉,拿到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片。
最后,电影终于在全国各地开始小范围点映,尽管院线公映仍然遥遥无期。
直到今年2月柏林电影节如期举行,时间刚好走过了一个循环,而且是多重意义上的循环:时隔整整一年之后,电影在北京首映了,而在柏林,王小帅执导的长达三个小时的《地久天长》同时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和女演员两个奖项,在场刊评分钟名列第一位。
阴阳相隔的师徒二人就这样再次相遇了。
有人质疑,为什么王小帅自己能拍三个小时,胡波就不能拍四个小时?
之间差的这一个小时,真的值一条人命吗?
这是一个多么致命,又多么恶毒的问题啊。
《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
2尚未看到《大象席地而坐》之前,我对它抱有怀疑态度。
虽然这么说有点一竿子全都打死的意思,但对于年轻导演,我本能地不太信任。
尤其是在作品里看到太多导演本人的“童年记忆”之后——搞笑的,悲伤的,冷静的,动情的,绵密的,碎片的……我开始对他们(以及它们)彻底失去了兴趣。
因为实话说,这些童年,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一个创作者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而对现实生活充耳不闻,无法把自己的经历转化为共性的体验,仅仅意图呈现出自己的直觉,只对自己的过去“忠实”,那么我想,他们也确实不太需要观众吧?
对于胡波,我曾经有类似的担心。
此外,我确实很难相信,全年最好的电影的导演,恰恰就是那个无法承受生命之重的人。
难道人们对《大象席地而坐》的种种赞扬里,不带有任何对已逝之人的同情、怀念和过度追捧吗?
我很怀疑,太怀疑了。
直至亲眼看到这部电影为止。
看《大象席地而坐》的过程,就像做梦一样。
当然,这种说法已经非常陈腐了,很多人都会在心目里把梦作为电影的最高模仿对象,拍电影也确实被很多人说成是“造梦”。
但这里我说“做梦”,是因为这部电影的观感确实非常像梦,尽管胡波可能无意为之:它并不像大多数人所描绘的那样,“非常丧”,非常压抑,看下来让人没有生活的欲念;它只是“不快乐”,是排除了快乐的所有情绪的集合。
所以坐在角落里观看四个小时之后,心绪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因为过度复杂而变得平静下来,灯亮了,梦也就醒了,就算胸口真的有一块大石的话,也会自己一点一点失重,直到重量彻底消失,一切回归日常。
丧,生活的苦闷和无趣,并不是胡波想要传达的东西。
似乎应该想当然地认为,胡波的自杀与他电影本身的气质之间,一定有某种因果关系吧?
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他在这部电影中灌注的,是一种始终压抑着、但非常强大的希望。
远方的“满洲里”,是片中几个主角共同的梦想,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那里,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想要看看那里马戏团里的一头大象到底是如何像章宇所说的那样,被叉子扎完还可以坐着不动的。
对大象的幻想,对满洲里的向往,给了他们生活下去的勇气,同时也给了他们逃离的冲动。
这种冲动摧枯拉朽、压倒一切,哪怕是杀了人的韦布,也想先去满洲里走一趟再行伏法。
这又怎么能被称为丧呢?
《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人物,都不是普通人。
他们是活塞。
压抑,弹开,再压抑,再弹开,最后因为压力过大,彻底弹出了生活的预定轨道。
在一辆无法直达的长途汽车里昏昏欲睡,做着关于终点的梦。
3《大象席地而坐》可能是最近几年以来,我所能够见到的纯度最高的华语电影之一。
这里不是在说胡波,而是在说他的电影。
因为诚实地讲,我并不知道胡波其人到底有多纯,哪怕一些文章中,贝拉·塔尔对他的所谓艺术家的纯粹气质赞不绝口。
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些自媒体文章,而自媒体作者对胡波的了解,绝大部分又仅限于他去世之后旁人只言片语的追忆、种种证据的拼凑……我们清楚地明白,胡波去世之后,就已经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在他的作品里。
影片的纯粹,在于它排除了几乎绝大部分“杂质”:导演让镜头紧紧围绕着人物的面部,至于周围的一切——无论是旁人的面部,还是更远处的景观——都在焦外漂浮。
角色们出现在一个不需要任何具体名称(虽然确实被摄入镜头里),没有任何历史背景,人物着装中性到没有特点,连季节都分辨不清的地方。
换言之,一张张脸在一个被压缩的、近乎抽象的空间里行走、交流;它们栖居在银幕的最表层,不再具有任何“背后的意义”。
与之类似,影片里几个人物间的关系也单纯到了极点,甚至在理应亲密的关系之间,都有十分明显的距离感,这让人想起构成气体的分子,似乎只能在(心灵的)极远处相互吸引着。
譬如,血缘亲属间存在着一种莫名的斥力,让他们无法有效交流;朋友、恋人和有一面之缘的人之间则被一种若有若无的理解牵连。
而当主角们意识到,所谓的亲密关系无非就是各种各样自私行为的掩饰之后,一切对生活的幻觉又都开始崩塌了。
他们希望在“满洲里”重新拼凑起自己对人和生活的认识,大象的声音在他们的心头共鸣。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近似安东尼奥尼式的生存状态——人人皆孤岛,现代的虚无感让每个人都与世界格格不入。
胡波和他的“导师”王小帅之间,由此出现了本质上的区别:《大象席地而坐》中的每个个体都和环境分离开来,而王小帅的任何一部电影如果去掉了环境、归属和历史背景,都将失去展开的基础条件。
不妨这样总结:王小帅讲述的是时代故事,而胡波讲述的,是人的困境。
最大程度上祛除环境背景和人物关系,固然是一种表达上的选择,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深刻理解,但它更是一种压缩复杂叙事必要性、为影像“提纯”的做法,一种对电影本体的信念和坚守。
事实证明,影片里只有极少数镜头离开了人物面部,而这些镜头里要不就是白茫茫的雪地,要不就是黑黢黢的夜晚——恐怕整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表象、更“无聊”,同时也更纯粹的事物了吧。
4作为一部长片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不仅证明了胡波惊人的场面调度能力,更体现出他对演员极强的控制力和引导力。
对于一个初次拍摄长片,且一上来就是四个小时的新人导演而言,能同时做到两点不能不说是天赋使然。
他让我们几乎不会注意到演员的存在——虽然这么说很奇怪,演员的脸始终在银幕上最大化地呈现着——他们与场景、氛围融为一体,同时也相互融为一体,在电影中表现出极强的一体性。
这表明,胡波不仅对电影有着完整的构思,更能把这个构思传达给所有演员,将他们塑造成影像质感所需的形状,而这一点在近年来的华语电影、尤其是大陆电影当中,还是十分罕见的(巩俐对此片的青睐不无道理)。
虽然如此,我也反对将这部电影神化,认为它白璧无瑕、臻于完美,毕竟,这只是胡波的第一部长片作品,他本来有太多机会可以更新自己的美学观念,发展自己的视听语言。
如果说电影还有什么“杂质”,最大的还要数胡波对贝拉·塔尔和拉斯洛·奈迈施肉眼可见的参考——《撒旦探戈》式的结构,《索尔之子》式的场面调度,可以说几个匈牙利电影作者成为了实质上的“《大象席地而坐》之父”。
不过,胡波的这种参考是观影经验充分内化后的结果,比如奈迈施之所以使用浅焦,主要是意图通过对面部的注目接近人物内心的焦灼和偏执,同时营造更加庞大、可怖的画外空间,在虚与实之间营造一种张力。
而胡波一方面并没有让摄影机剧烈运动起来,另一方面也不在乎人物和外部环境的互动。
作为导演的他比较关注的是困顿中的人,如何压缩在摄影机的镜片与镜片之间。
作为编剧的胡波,则眼睁睁看着这些自己创造出来的生灵,想把他们解放出来。
大象这种生物的海马体与人类一样肥大,所以也对痛苦经历有着超凡的记忆,这也解释了影片为什么独独选择大象这种不经常被影像化、甚至很少被提及的庞大动物。
它们在马戏团里被观赏,正如观众观赏着影片中无能为力的角色一样。
但在《大象席地而坐》里,它竟然又代表希望。
在影片的最后一秒,“希望”嘶吼起来,恰如韦布对着虚空大喊。
大象痛苦吗?
是愤怒吗?
还是平常说话就是如此?
我不懂象语,不知道它的想法。
胡波就以这样一句象语,结束了全片,留下了一个人类无法解答的谜团,而这确乎让我想起《在细雨中呼喊》里余华的那声嘶吼:老天爷,你下屌吧!
操死我吧!
大概正是因为生活与关系如此无望,大象才需要嘶吼吧?
也正是结尾处那些凑在一起踢毽子,却谁也接不上谁的陌生人,才让人异常感动吧?
他们是多努力地在无可避免的黑暗中,寻求一丝轻微的羁绊和联系啊。
5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所有“有幸”看过《大象席地而坐》的观众,恐怕都面临这样一种矛盾。
如果你在柏林看了这部电影,那么很遗憾,虽然你是全球最早看到这部电影的幸运儿,但你看到的是一部尚未完成的电影,这可能会直接影响到观感,甚至会让严苛的影评人直接把评分降下一级;如果你是在网上看的泄露资源,那么很遗憾,泄露的版本仍然不是最终版本。
不仅如此,你还会因为看盗版而受到众人的谴责,这让你不得不因为自己不道德的好奇心和对艺术的过剩追求而在社交媒体上小心翼翼;如果你有幸在金马奖之后看到了《大象席地而坐》,无论是为了这部电影越洋前往台湾,还是在各地点映时凭借超人的手速抢到一张珍贵的电影票,那么恭喜你,终于看到了最终版。
然而问题又来了:这个最终版显然是在胡波去世之后才完成的,它是否呈现出了导演本人的意图?
我们清楚地知道,所谓“导演本人的意图”,已经永远不存在了,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柏林的未完成版,才是最接近导演的版本?
……当然,如果只是一个既没去过柏林,也没看过资源,同时也抢不到票的普通观众,肯定会觉得这些想法实在有点矫情,因为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太多选择。
但这毕竟是一个悲剧,一个始于生命骤然消逝的悲剧。
现在我又想到那个问题:三个小时和四个小时,真的差了那么多吗?
其实我更倾向于认为,王小帅和胡波都没有错,他们生于不同的年代,面临不同的任务,解答不同的问题,制作不同的电影。
如果非要解释清楚的话,我更倾向于将之理解为一道无法填补的代沟。
这道代沟建立在很多人之间,沟里也还有很多尸体。
看完《大象席地而坐》的这些日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余华的一句话总在脑子里回响。
他说,“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指责建立在遗憾之上的话,大可不必。
胡波已经在《大象席地而坐》的里里外外,为这个时代的人们,留下了最珍贵的东西。
不散作者 | 小明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样一场震惊了整个电影界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光。
在柏林世界首映并拿走了今年柏林影展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及奖和费比西影评人奖又过了五个月之后,这部伴随着创作者希望与伤痛诞生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按照负责后期统筹的工作人员的说法,首次以完整形态在这个故事最初发光发彩的地方——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作为开幕影片呈现在了大众面前在胡波的小说集《大裂》里,存在一篇很短的小说,也叫《大象席地而坐》,讲述了一个不成气的编剧在朋友因为自己自杀后前往台湾寻找朋友所讲述的一头席地而坐大象。
这个故事,化成了电影故事里的一部分剧情,在电影里,不仅仅只有那个睡了朋友老婆后看着朋友跳楼的男人对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念念不忘,同时加入了三个人物的线索——替朋友出头背上命案的高中少年韦布、即将被女儿女婿送去敬老院的王金、与老师相恋的事情被捅破的高中少女黄玲。
四个主人公都有自己想要逃离的生活窘境,却都被更复杂的困境桎梏住,亦都被那个在动物园里席地而坐的大象吸引,想要去一窥究竟。
只是,他们在影片里并不需要跑去台北那么远,那头大象所在的位置,变成了满洲里,核心人物也从那个撬了朋友老婆的男人转换成了不堪面对现实生活的少年韦布。
这是一个无力反抗,充斥绝望的故事。
这种绝望首先提现在影调上。
影片从一个男人的独白和特写展开,依次展现了四个主人公的生活。
长镜头在影片中的运用非常出色,如作者所设想那样的,长镜头一个接一个地跟随着几个人物移来游去,让观众随着镜头进入井陉县城的社会,长镜头所带来的情绪氛围很轻松地就把观众拉入了作者所建置的情境内。
除了每一场戏都完全由一个调度复杂的长镜头组成(即便有跳切的部分也能看出是由单一长镜头剪开),影像大部分时间还采取了自然光,主要被摄体在影片的三分之二时间内都处于背光环境下,几近溶解在黑暗里。
在老金探访养老院的那场戏里,主观长镜头在黝黑的走廊里行动,观众的眼睛代替了老金的眼睛困顿在黑暗里,鲜少露出的门框、窗户里挤压着的一点光亮中呈现着那些与旁人毫无交流的老人们单调乏味的生活,于是观众和人物一起陷在这久久难以消解的绝望中,摄影范超的掌镜非常稳健,所有的移动和晃动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多余。
除了主要的四个人物以外,其他人物大部分时间几乎完全处于焦点之外,甚至被镜头挤压到画面的一个小角落里,凸显着主人公们在这个环境里的顾里无援。
而主人公们也经常被逼到画面的最边上,他们不仅处于社会的边缘,也处于命运的边缘。
当然,如果是画面始终昏暗、模糊,也很难体现创作者在影像上的筹谋。
影片仍有少数明亮的场景在呈现生活的点滴希望。
在于城与心上人相见的一段戏里,画面鲜有地处于光明中。
当然这种时刻会很快落回昏暗、模糊,这样的设计令绝望的部分更显绝望。
《大象》在叙事上采用了多线索并行,几个主人公在一天内的日常被分开铺陈。
这种方式相对性地消解了四个小时片长在观影上对注意力的影响,主人公们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和个人命运的走向,也营造出一种悬疑感。
这样的叙事方式使得单线索内平稳叙述的情节线索非常抓人心弦。
尤为一提的是花伦为影片所作的配乐,本次西宁放映的版本,做完了完整的后期混录,配乐总是能够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出现来衬托影片的情绪。
诚然,作为一部处女作,《大象》不可能是没有缺憾的。
虽然四个小时的影片拥有足够漂亮的设计来让观众沉浸在悲绝的气氛当中,但是仍然有许多可供剪辑的空间来让影片变得更加精炼。
在四条线索的安排中,也会因为单一场景的留白过多和为了长镜头设定而多出来的空间显得某一条线索在这个部分变得非常冗杂,而影片中很多的叙事节点和人物情绪其实是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才不会错过的,这对于一部四个小时的作品来说真的太难了。
必须要对想要观赏这部影片的观众说,情绪化本身就是作者电影的一大魅力。
在导演和摄影都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生的因素下,《大象》充满了学院派出身的作者电影所特有的气质。
“穷山恶水长镜头”是电影学院学生对自我的嘲解,用艺术的抒情手法来化解一个可供类型化的故事也是学院的特色。
但最为重要的是,这类青年作者的艺术创作,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青年艺术从业者,在如何看待自己所处的社会。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新的思潮涌动,“伤痕”文学运势而生,大批当时的青年开始揭露“文革”期间的思想创伤。
而《大象》一类的片子,正是青年创作者在反观自己身处新时代的思想创伤。
“丧”文化在近几年的涌动,呈现的即是生活在当下的青年面对未来和命运的茫然和绝望。
这些悲观情绪或是来自家庭,或是来自身处的工作和学习环境,甚至是身处整个不堪历史遗留下的社会。
大面积的年轻人正面临着新时代生活压力所带来的焦虑以至情绪失调,微博和朋友圈每天都能见到的脱发危机则是这种悲观情绪的表象。
《大象》里的每个人物的伤痛,可以看作是我们身边所见的集中展现。
韦布、黄玲、于城,以及韦布线索里的黎凯,这几个人物作为年轻人的代表,都生活在一个失衡的原生家庭,进入了混乱的社会规则,被社会规则和家庭压力打击得喘不过气。
因而当于城得知伤害自己弟弟的韦布同样想前往满洲里去看那头大象时选择放走了他,从本质上来讲,于城和韦布的伤痛都是一样的。
而另一个人物王金的背后,同样站着面临孩子上不了学、买不起房的女儿女婿,这组家庭又是当代年轻人的另一种绝望。
在面对学校所带来的压迫,选择不同道路的少年韦布和黎凯,我们依然可以在美剧《十三个原因》里找到相同形象。
其实,青少年在新时代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早已不是个案,而是全球性的问题。
即是全片都充斥着绝望,故事里的人物仍然代表着,拥有“伤痕”的新时代青年所秉持的希望。
在故事的最后,私人恩怨消解,少年踏上了寻找大象的旅程。
希望,仍然在一次次绝望之后,对新时代的青年闪耀着光芒。
影片里人物的遭遇不可能每个观众都感同身受,作为创作者的胡波同样不可能全部经历。
虽然胡波提供给了自己“向死而生“的勇气,但作为创作者面对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他依旧为他们提供了坐上开往沈阳的大巴、准备前往满洲里寻找席地而坐的大象的少年韦布。
这不仅仅是“伤痕“文学的反思风潮所遗留给社会的希望,还是新时代的新青年面对生活的新希望。
THE END·这是“不散”的 第678期 文章,金色年华,无限感伤。
去年胡波自杀的事,以及和王小帅的恩怨,动静弄得挺大。
不少网友说这是一个天才的陨落,也因为此,我一直对《大象席地而坐》(后面简称《大象》)的水准心存怀疑,甚至后来有些反感。
你们看都没看过,就知道这是个天才了?
就算看过,你们确定你们知道怎样去评判一个电影的好坏?
仅仅因为导演和王小帅的恩怨,仅仅因为讨厌王小帅,仅仅因为导演自杀,就下结论,这是一个天才导演,而且铺天盖地的。
确实一度引起我反感——那时候看过片子的就没几个人。
直至得金马最佳剧情片,我还是存疑的。
因为有几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如果导演还活着,这片是否能面世?
如果导演还活着,这片是否能入选(围)金马?
如果导演还活着,这片是否能得金马?
总之,大家对《大象》的赞誉和认可,情感因素到底占了几成?
也就是说,到底是影片本身很好,还是大家心里唏嘘代入,拔高了影片,这是很大的问号。
然后,我这几天看完了《大象》。
以下是我的观感,导演的能力,跟活着还是已经离去没关系,咱们就事论事。
以及,可以放心看,基本没有剧透。
这个片,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导演,拍了一群没有希望的人。
有着浓郁的绝望气息。
总体来说,剧本比演员好,演员比导演好。
(注:不是说导演不行,是在说这部影片中,这几块的比较)很多人都说,如果能再多些资金,做得再精致会,会如何如何。
我不这么看,这就是一部粗粝感气质的作品,就像很多音乐,是demo的时候,无比有动人的原始、简陋感——和歌词,音乐气质恰好吻合,待打磨精致以后,反而没有了那种精神内核。
《大象》也是,目前呈现的那种粗粝,原始的气息,跟故事的气质是吻合的。
打磨精致了,很可能就没这股劲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小武》,如果贾樟柯现在重拍一下,搞得漂漂亮亮的,是否还会有那种感觉。
包括音乐部分,很多人觉得非常精致,动听。
恰恰不精致,音乐部分跟影片一样,处于demo的状态,离精致远得很,但它恰好和影片气质吻合。
导演很有自己的想法。
但从镜头语言可以看得出,他暂时无法驾驭他的想法,甚至有些吃力。
如果有个电影工业熟练工的导演来真正做这部影片的监制,镜头可能会把电影的质感再拉升几层楼——注:不是说精致。
就是镜头的表达和流畅度等。
影片里的主角韦布,大致就是导演自己的投射。
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屑,但可悲可叹的是,自己文不能安邦(文艺),武不能定国(打架),虽然满嘴狠话,目光凌厉,却经常被坏人一招撂倒。
从这个角色的设定可以看得出导演对自己的自负深深厌恶,同时对能力的自我怀疑。
导演版有3小时50分钟。
我想说的是,很多对导演版津津乐道,但其实,不管是音乐(有歌词的那种),还是电影,加长不是难的地方,难的是减少,写文章也是,写一大堆不难,难的是简练,难的是砍掉,且说清楚了,要再上一层楼就是,简练,且说清楚了,且留有想象空间。
要再上一层楼就是,简练,且说清楚了,且留有想象空间,还出了意境。
这方面,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和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堪称范本。
详见:高汤对大肉——观《刺客聂隐娘》醉里挑灯看剑——观《刺客聂隐娘》II前面说了导演“坏话”,我不会因为他不幸的故事,就极尽美言,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导演,跟活着还是走了没关系。
我想,这恰恰是对创作者的尊重,就作品论作品。
总之,推荐看这部片,比绝大多数文艺片导演的片都要好。
这个好不是说技术上的,是那种气质,那种气。
这样的剧本,这样的故事,我可以得罪的人说,现在的贾樟柯,王小帅这一批导演,都可能创作不出来了。
它让我想起左小祖咒的《庙会之旅》(专辑),还会间歇地想起许巍的《在别处》(专辑)。
它也让我想起我自己正在录制的专辑《祝你昨天快乐》。
但我还是想说,金马把大奖给了《大象席地而坐》,应该是占了情感因素的,至少有一部分是颁给了一种精神,如果单说导演功力,我觉得还是差些火候的。
接下来我又要说“坏话”了,看到腾讯大家(公号)一篇文章的标题,大意是 “这是我最丧的一次观影体验,没有之一”,我直接拉到最下面,看了下作者的标签之一:文艺评论工作者。
真的引起了我的心里不舒服,文章也不想看。
如果不是个文艺评论工作者,有这样的感慨,我觉得倒也没什么。
作为一个以此为职业的人,观影量应该得有吧。
不可能没看过有些片吧。
要说丧,比这丧,比这绝望的片,我不用去翻我的记录都能列出一堆来。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都灵之马《廷巴克图》》《当我们离开》《熔炉》《爱》哈内克导的。
《焦土之城》《狗镇》《无声婚礼》《酒神小姐》华语片也不用想都能列:《小武》《到阜阳五百里》《盲井》《活着》《孔雀》《万箭穿心》《踏血寻梅》《暴裂无声》《大佛普拉斯》等等。
都没看过吗?
至于吗。
为了拔高,自己心里完全没底线的吗。
算了,不想说了,没意思。
总之推荐看《大象席地而坐》。
以上列的片如果没看过,也推荐看。
此文首发于公号“陈哈闲话”:撇开特殊状况,客观地看电影,是对创作者最大的尊重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场旅程,那么,此人抵达终点的方式很可能会改变他一生中诸多事件的意义。
大多时候,被清除、被遗忘,以及偶尔——被审视、被记忆。
如今,距胡波离开并不太久,我们无法乐观地断定他属于后一种情况。
但他暴裂的离场方式至少促成了一件事的转变,那就是他留下的一部(生前被剥夺所有权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终于被诸多观众所知晓。
虽然,对于这部电影以及他对于电影曾持有的信念,他已经无法提供任何阐释。
任何想从他的人生际遇里寻找答案的人,最终只能——也最好是回到他的电影和小说——获取一些个人化的解读,或者说:误读。
1.大象与自我 “满洲里有一只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儿。
” 电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开始。
镜头运动缓慢而凝滞,带领观众从一片虚无之地移往另一片虚无之地。
与此同时,四个人依次从睡梦中起身,坐着,就这样电影中的一天开始了。
这部电影讲了四个在日常生活中陷入绝望的人——胡波曾这样介绍《大象席地而坐》。
事实上,只有当观众跟随四个人结束这一天的生活,回望电影的开场镜头时,被隐藏的意义才昭示出来:大象席地而坐,从来不是远方的奇观,而是身陷囹圄的人自身的隐喻。
电影中的四位主角,无疑是最具现代性的人物样本,也是胡波小说人物的电影版的延伸:和母亲关系紧张的单亲少女,和学校发生对抗的青春期少年,游离在社会边缘的问题青年,被家庭驱逐的孤寡老人……电影截取的一天,始于人物深陷泥沼的生活常态,突然坠入某种生活绝境,据此引发的对痛苦深刻的私人体验(而非弥散的虚无主义)使他们开启了对自我、以及对他们所置身的世界的反思和质疑。
随着电影的情节推进,我们发现四个人精神深处的内在联结:当他人为了维护自我利益而向他们发出非难时,他们却因为某种爱(韦布对同学的信任,王金对于孙女的爱,于城对某女孩的迷恋,黄玲对母亲的保护)而丧失了反击能力,从而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无言地经受着生活的磨难——他们尚未被这个自私、功利的社会所异化,他们因沉默的爱而倍显高贵。
这也是胡波定义的爱:爱是沉默地行进与牺牲。
然而,尤其悲哀的是,正是此种爱使他们沦为被世界驱逐的一群人。
因此,他们在大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们决意去满洲里看一看“大象为什么坐在那儿”,实际上,这旅程并非为了寻找虚幻的出路,而是对自身处境的反思。
这是一趟注定虚无的启程,甚至在旅程开始之前,他们已经得到了答案: 王金:“……你站在这里,就是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然后(王金指向远处),可以看到那边一个地方。
你相信那里很好,比这里好。
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里的问题。
” (《大象席地而坐》台词) 的确,故事可以这么发展。
但那样的话他们也就加入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了:做一个实用主义者,放弃思考和诘问的权利,去解决每一个当下的问题。
他们分明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却仍旧选择了那条注定无功而返的旅程。
人的崇高正是来自这里。
当夜晚降临,风景隐退,人会在徒劳的旅程中相遇并产生真正的精神联结——这是失落已久的人类之爱。
虽然,这爱必将会经受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艰难地开始……正如人们在微弱的光线里笨拙地传递着毽子,却无奈毽子一次次从空中跌落。
笼罩它们的大巴虚弱的光线。
光线细瘦,却像利斧,劈开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我们得以看到某种光的可能,爱的可能。
而大象传来的嘶鸣仿佛神迹,衔接了空间与时间、词与物的断裂。
2.火车与文明 人,生活在断裂感中。
这是胡波贯穿在所有创作(电影、小说、戏剧)中的思考——最真实的痛苦来自人与人关系的断裂、人与世界的信任的断裂。
而追根溯源,断裂感最终指向现实与文明的断裂、以及不同文明之间的断裂。
断裂带来隔绝,因此,所有人都被一种死亡气息笼罩着,人们活着,却好像已经死去,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制进不同的“化石层”之中。
小说《大裂》中有对这种断层最清晰直接的思考:“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规律和计划,高级可以连同低级计划吞噬掉。
这些的区别就是二百年。
二百年是文明的区别,一百年是国家的区别,几十年是家族与个体的区别。
层,就是这么形成的。
” 胡波的几本书集中呈现了在文明断裂的社会中生活的人的虚无与绝望。
并且在不同时间阶段对这一问题作出的不同回应:《牛蛙》(2015年)借助荒诞的谜题(“表姐为什么嫁给牛蛙”)来探寻世界的真实,而《大裂》(2016年)借助挖掘黄金的旅程为当代年轻人陷于精神痛苦的出路赋予一个明晰的外部路径,而在他最后一本书《远处的拉莫》(2017年,《大象席地而坐》完成后)中,他索性虚构了一幅末世图景,试图在文明毁灭后寻找重生的可能。
然而这一阶段的胡波无疑变得更绝望了,甚至,他一度信任的文明所能提供的出路也被彻底否定:“人们最先抛弃道德,接着是情感,最后是信仰,剩下废墟般的躯壳。
……这个民族早在大迁徙之前就已经抛弃了道德,信仰更无从谈起。
……那些聪明人,从古到今追求着智慧的人,他们令文明得到进化,逐利使文明扩张,扩张代表着侵蚀、封锁、杀戮,然而仍有奔赴向智慧的人,一切糟糕的结果由他们而起,他们进化着文明的同时,让更野蛮的力量得以无限扩张。
这从来都不是双刃剑,一直都是通向此刻的必然。
” (《远处的拉莫》) 这种“毁灭的必然性”正是胡波最终陷入绝望的来源。
然而,文学和电影从来无法为世界的疾病提供治疗之道,然而,毕竟能提供一份病情诊断。
在他创作于稍早时期的《大裂》中写道:“世界会越来越坏,这一点无法控制,比如一列火车冲入悬崖,也是从头到尾按顺序掉落,这趟火车就是二百年时光。
” 在人类历史上,正是火车(或蒸汽机)的发明造成了东西方文明的割裂的开始,而在电影史上,《火车进站》则第一次提供了电影对现实世界的摹仿。
在胡波的作品中,火车无疑是现代文明与秩序的最恰当隐喻。
韦布想要搭乘火车去满洲里,却买到一张假票。
这是以“火车”为标志的文明社会对处于不同层级的人发出的第一次拒绝。
之后,韦布尝试要回车票,于是和于城为首的社会青年发生了冲突——这一场戏的背景选在了铁轨旁的一处荒地上,这个近二十分钟的长镜头忠实记录了黄昏从明亮转为黑暗的这段时间——与此同时,于城和韦布由相互伤害走向相互理解,但更深的断裂却无法弥合:他们都是被“文明世界”所遗弃的人,他们站在铁轨旁,能看到远处开过的火车,却永远无法成为火车上的乘客。
笼罩他们的是孤独、死亡以及渐浓的夜色。
电影结尾处于城受了伤,他坐在能够眺望到火车的这片荒地上——像满洲里那只绝望的大象,这是第一种命运。
而第二种命运里,剩余的人将改乘大巴前往,开始一段更漫长、更颠沛流离的旅程。
这旅程并不开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而是一份必将失败的激情,因其绝望的昂扬而令人动容。
3.一天与一生 时间,作为一种容器,规定了人作为生命体的基本限度;时间,作为一种构建历史的单位,实现了世界的循环、嵌套、演绎与言说;而时间,当它作为电影的载体,便成了重构世界秩序的钥匙。
电影首先是关于处理时间的艺术。
通过进入电影时间,观众的现实时间被改变了——低密度的糟糕电影消磨了我们的时间,而高密度的艺术电影扩展了我们的时间,一部伟大的电影有时甚至会改变我们对于时间的认知。
比如,带有史诗气质的电影让我们目睹几代人经历的斗争与生死,而《2001太空漫游》则让我们在一部电影里经历了整个人类的历史。
它们无疑都扩展了一个人有限的经验。
而《大象席地而坐》则采取了反向策略,它是关于历史的小叙事,它回避了大历史叙事中的传奇、灾难、冒险,甚至回避事件、标志、符号,而是将目光纯粹投向普通人面对日常生活中的困顿、痛苦与失败。
这些不被讲述的人,是被历史遗忘的幽灵。
在电影中,人们只过了一天,看似是从一片虚无到另一片虚无,从一阵黑暗抵达另一阵黑暗,却跨越了埋藏于生活表象下的道道深渊。
胡波仿佛从时间中获得了启示,最终发现人世的答案不在别处,不在于所谓的终点的幻觉,而在于个人面对世界的立场。
明日的光亮就蕴含在昨日的黑暗里——虽然这光注定无法照亮未来,然而:光毕竟存在。
而当我们从《大象席地而坐》中抽离,返回到现实时间,会重新看待我们的现实。
比如我们会重新理解作为沉默和牺牲的爱,比如我们看似自由的行为背后另有主宰力量,比如我们经历的精神痛苦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也是现实中的启程。
而人的一生不过如此,电影作为现实世界的镜像,能为现实残破的人生提供的补偿性力量,不过如此。
这便是《大象席地而坐》所能抵达观众内心深处的那种震动,它首先来自一个人对于他人痛苦的深刻理解,更来自胡波对于电影的虔敬之心。
也许,尤其重要的还有:它是独属于这个时代与这片地方的声音。
因此,我们每一次重看它时总能获得对当下新的启示。
阿甘本曾在《何谓同时代人》中这样定义“同时代人”:“同时代人不仅仅是指那些感知当下黑暗、领会那注定无法抵达之光的人,同时也是划分和植入时间、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与其他时间联系起来的人。
他能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阅读历史,并且根据某种必要性来“引证它”,这种必要性无论如何都不是来自他的意志,而是来自他不得不做出回应的某种紧迫性。
就好像这种无形之光——即当下的黑暗——把自己的阴影投射到过去,在这种阴影的触碰下,过去也就获得一种能力来回应现在的黑暗。
” 在《大象席地而坐》里,我们看到的,正是胡波感知黑暗的过人天赋,对于那注定无法抵达的光的向往,并且依靠电影(一种时间媒介)重塑现实时间的能力。
他以一种紧迫性回应着历史当下的幽暗,并以此为命运。
而在他留下的最后一本书《远处的拉莫》里,“抵达”作为关键词曾多次出现在不同文本里——他无疑是一个主动寻求流放的旅人,然而,对于“抵达”的紧迫性成了他开启旅程的力量,也成了终结这旅程的绝望。
最终,他以反对他的时代的方式成了同时代人中最具代表性(同时也最具悲剧性)的一位。
而他人生中最后一个月写完的戏剧剧本便叫做《抵达》,里面有这样一段对话:徐蓉:我听到死者在低语。
孟雯:他说了什么?
徐蓉:我无法听清,他们在说着关于明天的事情。
通往未来的旅程在这里被话语阻断,并退回时间深处——死者的国度。
胡波活着的时候,他以一种沉默、隐忍的方式开掘着历史深处的私人叙事,试图将感受痛苦的能力转化成弥合电影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深渊的力量,那些声音却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直到有一天,他昂首走进了过去的阴影,那束在他活着时无法抵达世间的光却意外地投向了今天:人们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见了那束由不远的过去投向此刻的、强烈到足以灼伤我们的光。
最终,电影成了生活的预言,而生活,成了对电影的摹仿。
2018年10月,遥寄
【24日最新消息】:《大象席地而坐》在当地时间24日晚举行的颁奖礼上获得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特别提及奖。
(特别提及的意思基本是:我们实在没法给它奖又舍不得所以发个奖状口头表扬一下)以下是处女作评委会主席,罗马尼亚导演卡林·皮特·内策尔的回复,关于他们评委会对《大象》的看法以及授奖词:我们都对这部电影爱不释手,并且整个评奖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对它的讨论。
这是一部非常特殊的电影,并且是一部如中国电影史上那些伟大的处女作一样、必将被铭记的电影。
这部影片的表演非常动人,对调性有着出色的掌控,推拉镜头也不输名家,这些标志都显示出这位英年早逝导演的渊博才华。
在他仅有的这部影片中,胡波已经在电影史上留下了印记,他用电影发出的声音绝对不会被忽略。
基于以上理由,我们三个评委非常高兴可以将特别提及奖授予《大象席地而坐》。
”【23日最新消息】:《大象席地而坐》于当地时间2月23日晚获得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论坛单元的费比西影评人奖。
首发于公众号“奇遇电影”(Cinematik)图文版参看:链接以下是我稿件原文。
奇遇版本有编辑删改部分。
胤祥发自柏林虽然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晚场放映,但世界首映场的《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简称《大象》)仍是首日早上八点开票不到九点就被哄抢一空,放映厅外早早排期了等空位的长队,放映也真的是座无虚席。
或许外媒及观众更多是对场外信息感兴趣,毕竟刻薄点说,“自杀的年轻导演”已经足以成为一个巨大的噱头了。
放映后观众们的提问也主要集中在这部影片多大程度上能够反映导演的原意,最终能不能在国内上映之类。
胡波去世前完成了《大象》的粗剪版本。
由FIRST电影节出面协助进行后期制作,赤角(REDiance)担任国际发行。
目前这个版本仍有一些技术瑕疵,尚未获得龙标,不知何时会以何种方式在内地上映。
或许胡波这部电影并不会如他的死亡那般引起(有限范围内)的轰动——吆喝是一回事儿,卖票是另一回事儿,但这部有待进一步后期打磨的影片仍因为其独特的艺术风格而成为2018年乃至近十年非常重要的华语电影作品:胡波在影片中实践了一种贝拉·塔尔式的时间-凝视美学,是华语电影中极为少见的极端作者化风格,然而也是因为没能解决剧作和视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作品仍呈现出一种撕扯般的分裂状态。
《大象》的片名和一小部分情节来自胡波的小说集《大裂》中的一部短篇小说,不过影片把小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从花莲动物园搬到了满洲里马戏团;睡了朋友老婆导致其跳楼的“我”也不再是失业编剧,而改成了小混混;他跟前女友的纠葛也得以保留,这些大概是……影片十分之一的情节吧。
小说《大象》算是作为小说作者的胡波的某一种特定风格:深受雷蒙德·卡佛(尤其是其译文)影响的作品。
另外一种典型的胡波风格则是脱胎于电影学院剧作教学的强戏剧化作品,通常人物及关系比较简单而事件比较离奇。
我相信《大裂》中不少片目都是当做电影故事大纲来写的。
这种创作状态忠实地反映在了电影之中。
《大象》是极度分裂的:剧作上是一个昆汀、盖里奇、宁浩或者《心迷宫》式的多线复杂叙事,并且更为极端地将故事时间限制在一天之内,四个人物之间除了人设上的联系,基本是靠巧合完成的,这是典型的靠剧作技巧实现的编剧工作。
但与之背离十万八千里的是……恍如贝拉·塔尔般的视听风格。
作曲听上去颇从Mihály Víg的作品中找了些灵感,有着很相似的曲式和编配方式;音效虽仍有待进一步润色,但仍能听出一些颇为作者化的处理,比如强调人物的主观感受,在情绪极端激烈的时候故意使用音效的静场处理等等;摄影则是以时下最流行的“沉浸感”为要点,但语法结构上则是强调对人物的凝视和对真实时间展示,以中近景到特写的手持跟拍和环移为主要的镜头调度方式,有许多设计非常精湛的长镜头。
胡波曾参加了贝拉·塔尔做导师的FIRST训练营,也拍出了一部颇受好评的短片。
《大象》中有多处指向贝拉·塔尔的段落,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养老院那场戏,完全是对《鲸鱼马戏团》里暴徒袭击养老院的致敬。
这种视听风格当然极大地加强了对片中人物仇恨、恶意、无助、焦灼等情绪和状态的表现力,但也相当大程度上与剧作的强情节无法匹配。
这大概是胡波作为导演最挣扎的所在。
一方面他的全部学院训练都将他指向一个强调强叙事剧作和类型电影的方向;另一方面他的个人美学追求又是与之完全悖反的。
相比之下,贝拉·塔尔的处理就是以视听为先,《伦敦来的男人》作为一部乔治西默农改编,一部看起来一点不像,却又事实上包含主要元素的黑色电影和犯罪片,以牺牲叙事为代价换得了纯粹的影像。
当然胡波无法跟早已大成的塔爷相比,这个例子是想说明高度类型化的叙事和极端作者化的影像风格是如何之不可调和。
如果胡波选择他作品中另外一种影像来源作为主要风格的话,这种分裂状态或许可能得到解决——我所说的这个方向是日本“丧片”,比如山下敦弘等三位日本导演改编佐藤泰志的作品,或者桥口亮辅的《恋人们》。
《大象》在影像风格上最接近的是吴美保的《只在那里发光》。
片中有不少看上去颇为日系“凹造型”的段落,加之四个主要人物中两个中学生一个青年小混混——其实《大象》的一个可能的方向是(无论日式还是中式的)残酷青春,但是胡波完全摈弃了这种可能,更多地通过(贝拉·塔尔式的)凝视来直抵人物内心的恨和他们遭遇到的恶意。
《大象》是无比绝望的,而且随着情节的推进变得愈加绝望;它对社会并无意批判,而是一种彻底的拒绝。
片中人物不无故作深沉的那些人生感悟式的对话或者独白,正如片中那个刻意设计的、虚幻且无法抵达的满洲里一样,完全是作者赤膊上阵的干预;而这种稚嫩和生涩可以被原谅,而且必须被原谅。
正如《大象》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的光芒是显而易见的闪耀。
看《大象》的时候其实我一直想起罗马尼亚的天才导演克里斯蒂安·内梅斯库。
2006年时年28岁的他在拍完《加州梦想》后不久因车祸去世,同车去世的还有他的好友,年轻的录音师安德烈·通库。
一年之后按照导演台本剪辑完成的《加州梦想》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并捧得大奖,也成为名震一时的罗马尼亚新浪潮的代表作。
从那年起,罗马尼亚国家电影学院的国际学生电影节CineMAiubit就将最佳导演奖命名为“克里斯蒂安·内梅斯库奖”,最佳声音设计奖命名为“安德烈·通库奖”,直到现在。
那么国内的节展,会有类似的举动来纪念胡波吗?
看死君:作为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开幕影片,胡波导演的《大象席地而坐》就像“是一个清晰的讯号,正式开启了一场为期十天的观看仪式”。
面对这样一部电影,我们唯有“放下所有预判和成见,安静地坐在电影院里,把那些议论纷纷的言语重新拉回对电影本体的交流,而这一切都只能从观看当中获得“。
在《大象席地而坐》的映后交流中,几位主创对胡波导演的回忆无疑是最为触动人心的时刻。
演员章宇也是《我不是药神》中黄毛的饰演者,他在《大象席地而坐》中饰演的于城,是个狠戾、挣扎、陷入绝望的灰度人物。
谈及对本片理解,他说:“《大象》是胡波这样被没收了工具的人,开垦世界的方式。
”
FIRST影展运营部总监高一天,也是《大象席地而坐》后期制片人,他说:“今天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部电影最好的样子,是一部留存在当代中国电影史上、不会被忘记的电影。
希望大家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有些东西能被留下来,这是胡波和我们同在的另一种方式。
”
【看死编辑部の评论】文/ 陆支羽、小飞侠、方知进、白泽、皮皮丘第一次看胡波的电影,还得回溯到去年FIRST训练营的闭幕仪式上,仅仅16分钟的短片《井里的人》,以极具灵魂的末日感,赢得了导师贝拉·塔尔的盛赞。
而在我心目中,这届训练营真正触动人心的短片,唯有胡波这一部。
三个月后,胡波去世。
那几天,我正辗转南方宣传我的新书,去了胡波也曾带《大裂》去过的先锋书店,还后知后觉地在苏州诚品买了本刚刚出炉的《牛蛙》。
那几天,我的脑海里总是回想起自己六年前写在豆瓣上的话,“好遗憾阿,不能说服你热爱死亡,或死而不去,或向死而生”。
直到终于得见《大象席地而坐》,虽然是第一次观看,却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着魔的力量,从俯拍镜头以行走之速摇过雪地、道出满洲里大象寓言的开场伊始,我便被攥进这阴沉沉的情境中。
整整234分钟,永远只有阴天。
无可避免的是,终究会有不少人责难片长问题。
但在我看来,对于曾经“消受”过七个小时《撒旦探戈》、九个半小时《浩劫》的影迷们而言,区区四个小时的《大象席地而坐》,真的并不漫长,更何况胡波留给这个世界的电影长片,注定永远只会有这么一部了。
这样的电影,不需要“找”观众,而只需要观众来“找”他。
看完我才明白,为何胡波最初会把这部电影定名为《金羊毛》,他真的是承载了对未来莫大的希望在努力前行,正如“金羊毛”的象征意义,象征着勇于冒险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理想和对幸福的追求。
即便每一个角色都如此愤怒不安,但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头破血流的活着。
这样的勇气,我们何尝不曾有过!
是啊,胡波并不是丧,是向死而生。
无论《井里的人》还是《大象席地而坐》,都是在狗日的绝望中寻找操蛋的希望,即便整个世界只剩下穷途末路的肮脏废墟,即便满洲里的大象只是空有嘶鸣的幻影。
选择速朽,难道不是一种永恒吗?
至少在那个出逃的夜晚,他们曾暂时安放下愤怒,围在一起勇敢地踢毽子,宛如轮舞。
(文/陆支羽)
影片《大象席地而坐》的整体完成度很高,是很不错的作者型电影。
片中用了大量手持长镜头,跟在四位主要角色身后,带领观众沉浸在影片营造的情绪当中,如意念流动般一气呵成地“读”完这部长达四小时的文学电影。
和贝拉·塔尔以及塔可夫斯基更诗意的镜头语言不同,《大象席地而坐》的整体风格是落到实处的生命疼痛和命运反抗。
影片在一日之内用平行多线的叙述手法呈现韦布(彭昱畅)、黄玲(王玉雯)、姥爷(李丛喜)三人从命运挣扎到奋力挣脱桎梏。
偏蓝压抑的色调如同三人生活的小城一样,永远埋于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中。
深藏在小城骨子里的戾气,蒸腾起迷茫死亡的雾霭。
导演借助三位演员的表演,表达着自身无法摆脱的困境和痛苦。
永远不要以为离开现在的泥潭就可以到达光明的对岸,因为人永远都在痛苦中受折磨,世界依旧是一片荒原。
最为让人动容的是,胡波导演借助三位主演的力量“吼出”了心中的愤懑。
姥爷从敬老院无望暗淡的余生毅然逃离,韦布在泥泞荒原怒吼着“你个废物,你个狗屎,你个恶心的东西,你去死吧!
去死吧!
”黄玲看透人事恶毒后,酣畅淋漓的两记铁棍怒打泼妇渣男。
粗粝的叙事和意识流的镜头,搭配出绝望而脆弱的作者电影风格。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只能说叙事结构到了后半段有点绷不住,甚至可以看出来导演从开端从容流畅的镜头,变得急躁偏执,当痛苦悲伤过于现实就成了刻意矫情,台词设计得过满,剧情结构中部起伏过猛与风格不搭,少了点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余韵。
影片结尾处的那声大象嘶鸣,似乎成了照亮黑暗的点点微光。
导演为他的人物铺好了前往乌托邦的旅程,可惜他自己却最终没能够登上属于自己的那趟开往满洲里马戏团的列车。
但正如FIRST影展组委会所言,胡波导演用电影写作一首关于命运的诗歌,这就是送给影迷、送给影史值得感恩的礼物。
(文/小飞侠)
真实的悲凉不过是认清生活的无可奈何。
“我能怎么办呢?
”韦布对于城说的一句话让他释然了,仿佛里面所有的角色都是在诠释这句话,“我能怎么办呢”。
他们从一开始就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绝望之中,整部影片发生的这整整一天时间,也是他们重新开始的一天。
或意外或逃避或反抗地在这一天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打破过去毫无意义的无止尽重复的每一天。
影片并不是想要压抑我们自己,并非想要去渲染一种悲凉的气氛来故意让观众的心情变得沉重。
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压抑的,影片里面父母的歇斯底里,老师的不负责任,子女的无情冷漠,更多的社会的欺诈压迫,这都是我们所经历的看到的现实。
而影片里的人反而都做出了改变,去寻找新的希望——坐在满洲里的大象。
结尾,当大象划破天空的嘶鸣宣泄出我们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懑和不满,带给我们勇气回到现实去面对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
提到《大象席地而坐》,人们更多地是谈论导演胡波,很多人都是在他去世之后才认识和了解他。
这个现实也像他经常嘲讽的生活和人那样,没有人会去真正关心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而像韦布那样还讲着朋友情谊和自我正义的人迟早会遭遇无情地背叛,发现自己所坚守的不过都是一坨狗屎。
我们无法真正去了解胡波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在他去世之后更没办法,但是他的书和电影已经完美地表达了他自己。
《大裂》和《牛蛙》的文字像裂缝里的树根,我们窥探期间就能感受到冲破整个大地的力量。
文字已然是我们最容易表达自我的方式了,而电影则是最难去实现的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但也是最让人幸福和满足的,胡波有了这样的机会却也成了绝唱。
他的文字是沉静下的爆发,冷漠的控诉,更像是拍电影前的一次总结和释放。
电影是更适合他的工具,是他开垦世界的方式。
接近四个小时的时长和只跟主要人物的手持长镜头对观众是一种观影考验,但是这种方式是胡波选择的最好的方式,因为他在解刨生活的时候,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的时候,他是爱自己的,他是拿命去热爱电影的人。
这种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注定是正确的、真诚的,值得人们尊重和铭记。
(文/方知进)
观影过程很有共鸣,却不怎么喜欢。
共鸣是被人物的情绪带动的,四个角色各自出场的时候都以长段无效的表达来揭示他们被推挤出门的状态,每个人都在努力辩解,每个人却都被忽视,进而都选择默认。
找不到的超市卡,被压扁的生日蛋糕,喝不到的水,理不清的房产归属,他们以为事件的本貌就有力量,但这样的力量在他们辩解的对象眼中,却毫无意义。
而当他们彼此交汇的时候,你以为是孤独的心可以互相抚慰,但事实是,孤独是各自隔绝的,他们尝试着靠近,但却永远是互相排斥的。
当然,最终他们都被“满洲里的大象”给串联在一起,至少形式上有了和解,希望似乎在远处若有若无闪着光亮。
另外一些出其不意的细节也是妙笔,例如黏在天花板上的火柴痕迹,像剪雪茄一样剪掉灭掉的烟头。
不过,喜欢不上,是因为观影体验不佳。
首先是时长,一场就一个镜头的设置太过刻意,从文本上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去支撑这一设置的必要性,特别是有些镜头的运动明显的感觉到是在避穿帮或是拖足够的时间去给演员上妆;其次是一些镜头失误性的晃动和散焦,加上前半部分大量的小景别,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看到人物,而没有物理环境,以及大量镜头构图总是落在人物的剪影处,以及把日光压得过分阴暗等;再而,唯一一处或是时间重叠,或是环线的情节,人物走位是不接戏的,而这两解的情节,总显得格格不入;最后,一些文学性的台词并不贴合角色的形象。
当然,这些综合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影像风格,只是恰好不对我的口味,不过我依然认同这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即使是抛开电影以外的社会事件。
(文/白泽)
一天,四人,伤口,奔走。
满洲里是四人莫名的方向,有席地而坐的大象,有逃离现实的迷惘。
四个小时,压抑,情绪一直绷着,仅仅在黄玲打向教导主任的棒球棍下,稍微的喘了口气。
丧吗,并不。
我看到的更多是愤怒。
被校园霸凌的愤怒,被送去敬老院的愤怒,被现实生活折磨的愤怒,亲人离世的愤怒。
怒,而走。
但“你以为那里很好,其实到了就会发现,没什么不同”。
处女作就形成了强烈的作者气息,大量的手持、虚焦、剪影充斥。
平行空间,同步叙事,事故巧合,将四个人串联到一起。
台球杆、垃圾场、不见的狗,死去的人,明喻暗喻交错,世事反复无常。
四人命运有点像,四人可以说是无数人,也可以是一个人。
有人说,《大象》风格很像贝拉·塔尔,像吗,有点,但那又如何。
四个小时,不乏诸多闪光时刻。
韦布抢来的毽子,与老人隔着铁栏杆撕扯,无赖却有趣;母女二人最后的一次争吵,愤怒却克制;中途停下的大巴,韦布掏出抢来的毽子,与乘客们借着车灯围圈踢了起来,简单却升华。
还有漆黑中那声大象的嘶鸣,大象在哪,不清楚,嘶吼什么,不晓得,人们愣在那里,望向黑处。
你不说丧吗,可结尾有光,你说失声吗,可远处有响,虽然光不太亮,虽然声不太响,但依然有,依然有。
四位主演每一个人都贡献了精彩的演技,完全hold住了角色,尤其男主韦布非常出彩,电影感很好。
四个小时,确实很沉浸,但依然有出戏的地方。
我能想象到,对白,就是导演的表达,但在于城这个人物身上,台词略显文艺生硬,与人设不符。
而韦布的同学,台词也有让人出戏之处。
尽管如此,但依然掩盖不了这部电影的锋芒,沉重而耀眼。
结束的时候,胡波导演的书编哽咽地说,胡波不是丧,是向死而生。
是啊,有时候所谓正能量太虚假,负“离子”或许才是人类更为重要的组成吧。
(文/皮皮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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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与“惨”引发的误解,是始料未及的;仍旧在中文语境里理解这两个字,误会不可避免。
搁置掉“悲”和“惨”在汉语里原初的意思吧,把它们清洗一番,然后捞出来继续使用。
我们所说的“悲”,从西方的“悲剧”概念引申而来,指一种关照生命的态度。
西方悲剧“tragedy”,其本质核心乃是人对不可改变命运的抗争,是为了显示存在的尊严和价值。
那么,“悲”便是这样一种生命态度:抗争生活的不公,即便结局已定,仍然行动。
相反,“惨”是在没有预见到命运结局的情况下展开行动,或者说在预见到命运结局的情况下放弃行动。
在此,“悲“和”惨“不再是描述情感的词汇,而是指生命态度。
“惨”背对“悲”而立;先有“悲”,再有“惨”。
“飞蛾扑火”的故事能帮我们在“悲”与“惨”之间作出区分。
我们并不知道动物意识的有无,因此有两种可能。
如果飞蛾像人一样有意识,那么扑火行为显示的就是一种“悲”。
如果飞蛾没有意识,那么扑火行为显示的就是一种“惨”。
这是为了区别两个概念举例罢了,但很形象。
而且也从来没说,“悲”是西方专属,正如“惨”是中国专制一样。
因为两者只是关照生命的态度。
西方文化的底色是“悲”的,不排除有“惨”。
同样中国文化的底色是“惨”的,但也没有说没有“悲”。
董存瑞炸碉堡,不是一种“悲”吗?
他明明知道会殒命,仍然作出英勇举动。
刘胡兰就义不“悲”吗?
邱少云呢?
……于是我们发现,残存在中国的极少数“悲”多出自革命叙事,这不是源自中华文华的基因,而是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
为什么革命叙事要用“悲”,而不是“惨”呢?
因为“悲”比“惨”更有激励效果,类似于古希腊悲剧英雄引发的情感效应。
如果革命叙事用“惨”的概念,谁还会上战场,谁还会牺牲就义?
中国文化的根底终归是“惨”的,没有对命运真正的抗争意识;有群众,无个体;言语或许是强势的,但行动向来是矮子。
文艺领域,“惨”的叙事潮流几千年未变也就不足为奇。
王小帅的《地久天长》自然是“惨”的,人认命了,并自我安慰;求助于时间的万能解药,这是屈辱,是懦弱。
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自然是“悲”的,人物认清了现实,却无力改变,他们咒骂着。
就像他自己一样,在一条死胡同里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这种愤怒能和《燃烧》一样吗?
《燃烧》中的李钟秀放火烧掉汽车,是因为认识到摆在他面前的命运是毁灭,但他仍然继续这样做?
李钟秀缺乏自我认知,他陷于茫然之中。
这是村上春树小说中人物的普遍状态,也是为何李沧东要将结尾一幕拍成似真亦幻的原因(燃烧行为可以看成是虚构的写作)。
《大象席地而坐》的愤怒基于人物对自身的认知,他们没有憋屈着,要把愤怒发泄出来,无论发泄在什么地方。
但他们的发泄超出不了“人”,因为视野很窄,看不到那么远,只能在人身上动手。
他们不是丧失了行动力,也不是他们不愿意行动,而是找不到行动的方向,只能自我折磨。
这是一种话语上的“悲”与行动上的“惨”的混合:认清了自己,发泄愤怒;认不清环境,找不到行动方向。
明知道一切都是速朽的、无出路的,仍然奋力扑过去,这不正是“飞蛾扑火”吗?
作为观众的我们也知道这是创作者给自己找的末路,他原本是可以走出来的。
这引发了“悲壮/悲凉/悲悯”,电影的配乐是完全准确的。
年轻人的状态更接近一种“悲”,“初生牛犊不怕虎”引来的失败便是一种“悲”。
“惨”才是中年男人的专属,所以《地久天长》的“惨”也属精准定位,是一幅自画像。
人到中年,反抗殆尽,以为自己掌握了“生活的智慧”,满世界跑着教育年轻人。
这只能是来自中国的怪象:当所有中年男人都在给你讲大道理,你也就知道这个社会为何停滞不前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惨”之国度。
PS: 至于说《大象席地而坐》不是“悲”,而是“丧”,混淆了“丧”与“惨”的不同。
“丧”与“惨”两者都是(假装/真的)妥协,在认清现实后都放弃行动,但关照生命的态度是不同的:一个把妥协变为主动寻求的结果、变为审美对象(日本,消极抵抗),一个是把妥协当做被迫作出的决定、变为现实本身(中国,放弃抵抗)。
至于说“哀”的,希望你在满洲里找到大象。
距离观影快要有一个月了吧,我还是常常会想起这部片子,想起从媒体上看到的关于胡波的只言片语。
如果不是朋友邀我同去,我可能不会知道这片子;而必须承认的是,年轻导演之死,的确勾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自杀?
我或许是抱着一种希望解惑的心态,想从他的电影里面找到一些关于生死的答案吧。
——我想,我大概是找到了。
或许,看过这部片子的观众,都可以理解一些导演的心境,也大概可以想象,他如何在年轻而绝望的生命中选择了死亡。
猜测,胡波可能有抑郁症,也许还很严重。
一个太真诚太倔强的灵魂,在这个浑浊的世界,确实有点格格不入。
虽然我不是贝拉·塔尔粉,也不认为“堆砌”长镜头的方式是做电影的方法,但显而易见的是,胡波的长镜头拍的有想法,有些还非常不错。
不过总得来说,导演太爱长镜头了,有限的剪辑做的有点突兀(是的,无法欣赏此片的剪辑),而有些长镜头实在是没必要那么长。
平心而论,根据观影效果,可以给这片子打3.2星吧。
看媒体报道说,胡波用有限的投资,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完成了拍摄与剪辑,果真是成竹在胸,然后有非常强的执行能力——这点让我十分佩服。
在了解一点胡波的工作方式之后,我更加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把片子做成最后这个样子。
他从开动摄像机的那一刻,就决定了这是一个漫长的四个钟头的电影。
他无法剪短这片子,把他的素材拿给其他剪辑师来剪,也很难下手。
因为他打好了腹稿写的是长篇,改成短篇或中篇实在是不可理喻。
但是,一开始就选择写长篇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呢?
这片子可能更像是胡波个人的一场实验。
通常,导演会在完成“实验”之后,再反思。
但是对于他,没有以后了。
胡波看待世事的眼光非常辣,也有些刺观众的眼睛。
很有年轻人的愤世嫉俗和意气风发,也有些意气用事(抱歉我这样说)。
我实在忍不住想,如果,胡波抱着对世界的愤怒和跟生活死磕的念头,活到50岁,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生活的“批判家”。
不到30岁的他,用电影无情地批判了世界;但这批判的力道,有点浅了。
对于此片,以及对于导演,我最大的感受还是:遗憾。
无论是对世界的理解,还是对电影的理解,他应该可以做的更好。
抱着这点遗憾,我好像获得了一些生活的力量。
活下去,经历更多。
要骂,就骂的更狠;要爱,就爱的更深。
导剪版;没劲。
看到了最后做完的版本,好到太好太好了。是的有瑕疵,但是他还年轻啊!这么细腻准确的观察、执行,这么细密的编织和勇敢尝试……那还要怎样!!!
四个小时,镜头各种抖动的过程中还要看主角们的超大背影和怼脸特写,眩晕又想吐。导演想说什么呢,全片一直在重复说这个操蛋的世界,这生活有多么傻逼,每个人像是被日子逼成了蠢货,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这傻逼的日子把蠢货逼死了,还是蠢货把日子过成傻逼然后不承认自己蠢,以为一死了之便是体面,仿佛尸体上写着:看,傻逼生活害死了我。
一股原始生猛的影像力量。
2018511 二星还行
有年轻人的共鸣,对白出戏,真的看的太累了,结尾的选择算是提现导演深度思考过后的表现,不同于孔雀
可能是近几年看过非常不喜欢的热门电影。我理解电影,首先是一个视觉艺术,就像看一本漫画首先在意画得好不好、读一本小说首先在意文笔好不好一样,这部电影从视觉上没有看到任何美感。再从表达主题上说,这个世界是很糟糕,创作者也可以非常悲观,但只表达负面未免太过片面,不辩证的创作者不成熟也不睿智,令人生厌。另外,还是完全受不了那些家庭内部的争执辱骂戏,太丑陋太丑陋了
即便你拍的不是讲故事的电影,也要把电影拍成个故事,毕竟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拼的就是讲故事。
别拍电影,别当作家,学个绘画,或者音乐,哪怕跳跳舞也行。——胡波。
闷的我喘不过气
在UCCA看完大象席地而坐,回到家里,吃了个饭,昏昏沉沉睡到现在,感觉昨天的一切就像一整个梦一样。胡波这四个小时,太纯了,几乎没有什么污染,除了最大限度的影像,其他都是最低限度,事实上我连丧也没感觉到,关于生活,关于生命,人与人的关系,明明就是这样的,全都是大实话,生无可恋是一种恰当的态度。也正因如此,结尾那些踢毽子的人,难道不让人感动吗?他们是多努力地在无可避免的黑暗中,寻求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啊。
丧到爆,突然觉得兴许能明白导演的一些抉择。像是永远被掩埋在井陉的浓重雾霾里,每个家庭都是冷漠的,每个陌生人都是嚣张的,每个人都是憋屈的,愤怒的,对复仇跃跃欲试而对行动垂头丧气的。于城说,“我的生活就是一堆破烂,每天堆到我跟前,我清一棍,就有新的堆过来。”副主任说,“怎么他妈这么多人多管闲事,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这么邪恶呢?”副主任又说,“人活着呀,是不会好的……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痛苦……以为换了个地方会好,好个屁呀。”李凯说,“这世界挺没劲”。大象为什么席地而坐?而人又为什么同样站不起来?表演与台词大多时候生活流得真实,真实得骇人,偶尔却像是戏剧念白了,但章宇、彭昱畅、王玉雯、李从喜、王柠、董向荣,都有高光的时刻。日后胡波想表达的这版本要能公映,一定买票。
在快乐和持重之间,平凡和繁复之间,大海和深渊之间,普通人都会选择前者,我们会试探自我承受的边界,然后小心谨慎地选择最不冒险的选项,如此好度过一生。胡波却选择了后者,选择了不妥协,选择了纯粹,选择了艺术,或许也不是刻意选择,只是天性使然。“大象”最后的叫声是一道梦影,而此在的肉身却被迫经历绝望、挣扎、痛苦、人的恶、空无的意义——这大概就是胡波理解的世界吧。可惜你我永无可能知晓了。他内心有一道沟壑,路过的人只看到微不足道的裂痕,和偏执难解,不合时宜。
的确是才华横溢
恍惚觉得听了一首长长的民谣,冰冷又温暖。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少年啊,姑娘啊,老头啊,你们的生活是一团乱麻啊。
二倍速看完,感觉时间还是被浪费了。这部电影才是真正的怼天怼地怼出奇迹,竟然能拿奖。说实话,除了部分长镜头设计还行、配乐不错,真看不出哪里好。看了下评高分的热门短评和长评,大多都是说很丧以及表露对死者的敬意。我的豆友给分都是三星及以上,而我只想给两星。最有趣的是有的说丧得假,有的说丧得真实,看来大家对丧都很主观。专说电影吧,凭良心说,这部电影真的好嘛?首先,剪辑让人尴尬,很多转场都非常生硬。有些长镜头没必要,简直就是在拖节奏。以及,狭隘的价值观,把生活中最操 蛋的事情集合到一起,骂一通发泄,到底多丧(我觉得这不是丧,这是戾气)拿不准,台词真是迷之无奈。人物类型化,没有区别,都是同一类人,都是导演的化身。看完后,我将评低分的评论点了赞。分数虚高,希望未来等风头过了,有人能理智地评论这部电影。
国内文青拍出来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就是——没头脑与不高兴,外加各种拧巴和死气沉沉。
作品十分青澀,台詞和人物運轉都是在導演推動下完成的,以至於缺少了人物本身的靈魂,彷彿木偶戲一般。將近四小時的片子缺少對於節奏的把控,整個影片為了喪而喪,就差導演從鏡頭裡爬出來指著我鼻子說,嘿你看我是不是很憤怒,是不是很喪啊,你有沒有看出來我想表達的東西啊,我的長鏡頭是不是很牛逼啊。去你大爺吧,這片子除了預告片不錯,別的真心差,差到家了,就算重新剪輯也掩蓋不了內容上的貧乏。
为什么舍不得剪掉一半
想写个长点的文章来骂来着,前半段看得让我很讨厌导演,你们这样的人就是什么也不配拥有啊!后半段挺好的